《曾少年》[曾少年] - 第一章蕊初(2)

屋,她門前掛了一條竹帘子,「啪」一聲響,就把我們隔在了外邊。
「你怎麽敢來她這兒呀!」秦川鬆了口氣,拉住小船哥問。
「我們班組織照顧街道上的孤寡老人,誰也不願意來這院,我就來了。」
「嗐!剛才嚇死我了,」我拍著胸口,「小船哥,你來這可別讓將軍爺爺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讓你澆花,也不借給你梯子了。」
小船哥笑着搖搖頭,我拉着他剛要細說話,吳大小姐卻在屋裏叫起小船哥的名字。
「筱舟,進來吃點心!」
聽見有點心,我和秦川都犯了饞,小船哥叫我們一起去,饞蟲戰勝敬畏,我們戰戰兢兢地跟着他進了屋。
吳大小姐家裏倒和我們家沒什麽不同,家具有黃漆的,也有黑木的,並不成套,寫字檯上養著一盆君子蘭,玻璃板下壓著幾張黑白照片,有她自己的小像,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屜柜上擺放著一個孔雀藍的花瓶,那是屋裏最好看的物件,裏面插著雞毛撣子,旁邊那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比我家裏的還小。
床邊上有個小木桌,上面擺了一盤點心,裏面有牛舌餅、綠豆糕、蜜三刀,還有我最愛吃的薩其馬。另外有三個畫著梅花的瓷杯,看着像一套的,裏面是沖好的濃香的麥乳精。
可見,吳大小姐雖然只喊了小船哥一人,點心卻準備了三份。我忽地開心起來,知道她其實並不討厭我和秦川。
那天我們吃完點心就回了家,以後小船哥再來打掃院子時,我和秦川就吵嚷着一起來,這瞞不住秦茜,很快她也摸上了門。
有了我們,吳大小姐的小院霎時間熱鬧起來。我搞不清將軍爺爺知不知道這件事,反正他還讓我們去澆花,摘他家的柿子和大棗。我們與將軍爺爺好,也與吳大小姐好,雖然他們倆仍不要好。
13
那年開春,天氣暖和了,我們就更加廝磨在吳大小姐的院子裏。
院子東西兩邊各種了一棵西府海棠,本來是遠近聞名地香艷,卻好些年不開花了。也怪,自打我們常過去玩,近暮春的時候,它竟然也抽了花骨朵。吳大小姐笑說,海棠花是解語花,不稀罕她這個活死人,是我們帶去了些許新鮮氣兒,才又願意活過來。
我們的確有的是新鮮,尤其秦川,秦叔叔只要從廣東回來,他就往這邊拿小玩意。
流行《紅太陽》革命組歌時,秦川抱來了一兜子磁帶,吳大小姐院裏的京戲胡琴,變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和「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流行港台合輯時,則又變成了「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和「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啊」。
流行呼啦圈時,秦川又拿來了各種直徑的呼啦圈,我們一人一個在院子裏轉。吳大小姐看着我把呼啦圈分別套在脖子上轉,胳膊上轉,還能從腳踝一路轉到腰上,驚得目瞪口呆,這可是她唱戲時做不出的身段。那年兒童節,我就憑著此項絕技,戰勝了獲得康樂棋冠軍的秦川、猜謎語優勝的小船哥、投飛鏢大獲全勝的秦茜,拿到最多的獎券,換了好幾塊香味橡皮。
流行三維立體畫的時候,秦川又捲來了好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用木頭夾子夾在院子裏晒衣服的鐵絲上。吳大小姐和我們幾個坐成一排,看秦川像猴子一樣在畫前抓耳撓腮,然後突然跳起來大喊:「看到了!這張是鷹!」「這張是恐龍!」「這個是蘋果!」剛開始秦茜說他胡說八道,不耐煩了就一腳踹過去,慢慢她也能看出來,就跟着他一道嘻嘻哈哈地數。小船哥一早就能看出來,後來就連吳大小姐的老花眼都能看出東西了,可就是我怎麽也看不出來,瞪得眼淚鼻涕一起流,那畫上也還只是各種點線片,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浮現」。
「把畫放在眼前20公分的位置上。」小船哥溫柔地教我,可是,我看不見。
「哎呀,喬喬,你就盯着我指的這地兒,看見沒,看見沒!這兒是翅膀,這兒是尾巴!」秦茜心急火燎地比畫,可是,我看不見。
「笨死你了!對眼會不會,對上就看見了!」秦川一邊罵一邊替我着急,可是,我看不見。
「等老了,眼睛花了就看見啦。」吳大小姐笑眯眯地結語。
我不知道有沒有誰和我一樣,時至今日仍然看不出什麽三維立體畫,好在它只流行了一陣,沒有讓我沮喪太久。
大概就是從那段日子開始,北京城裏漸漸多了許多新奇,而這些新奇又都待不長,一個趕一個的,熱鬧一會兒就散了。
出了吳大小姐的院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北京城,好玩的東西多了,我們就愛往外面去。雖然秋天裏仍然能在這撿到老根,玩拔根時可以贏一圈小朋友,吳大小姐也還會用她家裏的舊銅錢和塑料繩給我們做毽子,我的寶毽裏放的是乾隆通寶,總能勝過秦川那個嘉慶的,但我們還是慢慢跑出了這個院子。
那時抬起頭看天空就覺得外面好大,恨不得長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飛走,直到長大了才明白,真正難的不是走出去、走很遠,而是再也走不回去。
可吳大小姐並不往外走,她說這些個新奇都不長久,流行到最後就是流俗,什麽都抵不過年頭。我問她年頭是什麽,她笑而不答,後來我才懂,她在那小院裏,一回首一投足,那滿身風霜,儘是年頭。
吳大小姐每個月都計算用度,秦川給她拿來了卡西歐的計算器,還有一種薄薄的不用電池的太陽能計算器,她笑眯眯地看秦川教她擺弄,卻一次都沒用過。她使慣了自己白色珠串的小算盤,劈裏啪啦地撥上一會兒,就把日日夜夜都算完了。
14
快入夏的時候,姚阿姨和我媽帶着我和秦川在衚衕口的小賣部買粉色的糖葫蘆雪糕,順道花兩毛錢在秤上量了身高體重,秦川躥得快,比我高出大半頭,得意得恨不能揚著鼻孔跟我說話。本來我以為那個夏天不會有比秦川長高更大的事了。
學校自然課留了作業,響應號召做「五愛」少年,為北京除「四害」,每個同學都要打蒼蠅,憑屍骸領獎,打死蒼蠅最多的同學,可以獲得一朵小紅花。於是那幾天成了我們衚衕所有蒼蠅的末日,隨處可見不大點的小朋友揮舞著蒼蠅拍聚集在公廁周圍,像對暗號似的,互相詢問著「你幾個了?」「我18個了」,或是通報著敵情「這個廁所的蒼蠅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們去下個廁所吧!」
我實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兒,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壇邊上,好不容易剛拍死了個綠豆蠅,秦川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一把推開我,把綠豆蠅撮到了他手中的鐵皮盒子裏。
「臭秦川你把蒼蠅還我!」我委屈地朝他喊。
「不給。」秦川搖了搖手裏的盒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知道打不過他,便使出老辦法,走離他幾步,扭頭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齒地追我,被正好走來的小船哥看見了,他一邊拉住我護在身後,一邊攔住秦川說:「川子,你又欺負喬喬了。」
「小船哥,他搶我打的蒼蠅。」我趕緊告狀。
「那有什麽好搶的,你打了幾個?不夠我幫你打。」小船哥笑着說。
「嗯!」我忙點頭,跟着小船哥往院子裏走,我回頭看,秦川在後面還揮着他那噁心的鐵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們叫上他,我哼了一聲,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幫我打了5隻蒼蠅,總算湊夠了數,下午沒什麽事,我們就喊衚衕裏的小孩們一起玩「三個字」。那是個追跑遊戲,先手心手背單人我倒霉,選出一個人當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開始跑,快被抓住時只要雙手合十喊三個字的詞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孫悟空」「擎天柱」什麽的,其他人跑過來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後就可以接着跑了。這是我們大院特別流行的遊戲,人多就好玩,滿衚衕都是一邊跑一邊喊三個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較點背,「單人我倒霉」時總是他輸,只好來追大家。來回幾次他就有些着急了,我故意招擺他,眼見大家幾乎都定住了,我卻跑來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氣,也不管別人了,凶神惡煞地朝我撲過來,我腳下一滑眼見要被他抓住,慌亂之中忙雙手合十,可就這麽一霎,我偏偏大腦短路,喊出了那三個字:
「我愛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獃獃地看着秦川,直到三秒鍾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喊了什麽,臉「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嘴緊緊抿著,恨不得哭出來。其實那時我們誰懂愛啊,不過都知道這是沒羞沒臊的話,周圍人鬨笑起來,我見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從中來。秦川也紅了臉,一手舉著拳頭,一手指着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樣子怎麽瞧怎麽讓人生氣,我憤憤地一把推開他,跑走了。
我沒臉回自家院子,乾脆拐彎去了吳大小姐家。她的院門半掩著,裏面也沒有往常的京戲聲。我站在影壁後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紗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進去。吳大小姐耳聰目明,平時我們進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開了竹簾,她才回過身看我,一雙眼睛嚇我一跳,竟滿滿包著淚水。
「怎麽就你一人來啦。」吳大小姐若無其事地起身,別過臉抹抹眼角,照常去柜子裏掏點心,我盯着她剛坐的地方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擺著個亮晶晶的小玩意,我從沒見過。
「這是什麽啊?」
「唱戲戴的頭面,瞧你這一臉花,又和秦川鬧哄了吧!」
吳大小姐遞給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謝接過來,「他最討厭啦!我要是和秦茜換換就好了,看他不順眼就一腳踹過去!」
我嚼著花生,幻想自己成為秦茜的樣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嗬嗬地笑。
吳大小姐搖了搖頭,「你不要同她換,她沒有你命好。」
「什麽是命呀?」
「命就是定數,人這一輩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樣的人,去哪兒留不住,到哪兒停下來,都有定數。」吳大小姐遠遠地瞄了眼院子問。
「那我是怎麽定的?」我好奇,湊到她跟前說。
「等你也像我這麽老了,就知道啦。」吳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揀要緊的問。
「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吳大小姐就像個判官,提起筆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們幾個人的命數。她的話字字珠璣,我卻聽得模模糊糊,分心給了她的頭面,對那個小東西入了迷。我現在仍能記得,珠花中間是細碎珠子,又環一圈油亮的水鑽,比所有古裝電視劇裏小姐們的首飾都好看。鬼使神差地,我趁著吳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頭面揣在了兜裏。她一直心不在焉,沒有注意我的小動作,我則膽戰心驚的,沒坐一會兒就溜了出來。
很多年後我再想,總覺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15
我揣著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面,急匆匆地往家跑。那時的我不懂這是偷,只知道心裏害怕。按說平時膽小的我怎麽也拿不出這樣的勇氣,可也奇怪了,那頭面似乎令我著了魔,我攥着它,覺得衣服裏都透出水鑽的光亮來。
偏巧不巧,拐個彎我就撞見了秦川,我被驚得後退一大步,他也嚇了一跳,我們倆臉對臉地愣了幾秒。
我下意識地捂住口袋,急吼吼地,「你幹嗎?快起開!」
秦川眉毛挑了挑,一臉古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既不讓開路也不說話。
我看着別扭,推了他一把,「好狗不擋道。」
放在平時他早罵回來了,可那天他卻梗著脖子,生生憋了回去,只說了句不疼不癢的話:「是你擋着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閃過身子繞着他走,卻又被他喊住了。
「哎……」
「你到底要幹嗎?」
「你……」
「說啊!」
秦川咳了咳,樣子少見地羞澀,好像費了好大的力氣,嘴裏才迸出了幾個字:
「你……以後少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
我下意識地和他抬杠,但剛說了半截話就一下頓住了。之前我一直緊張珠花頭面,把剛剛玩三個字時大喊「我愛你」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現在猛地記起,腦子轟一聲炸了,羞憤得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我才明白秦川是特意等著來當面欺負我的,一汪眼淚傾瀉而出。
秦川見我哭了,一下著了慌,手忙腳亂地圍着我轉,嘴裏念叨:「好了好了,你胡說就胡說,我認倒霉還不行麽?」
我更加氣,呼吸都不順溜了,直指着他,「秦始皇!告訴你,這世界上我最恨你!最討厭你!討厭你!」
這回換秦川愣住了,我眼見他舉起了拳頭,知道他是真氣急了,我乾脆把眼一閉,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吳大小姐找來要珠花頭面了。
可我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覺得疼,我微微睜開眼,看見秦川已經放下了手,他低着頭站在那兒,身形彷彿小了一圈,竟令我頭一次覺得可憐。他沒罵我,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那天以後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16
那真是一個苦悶的夏天。
滿院子飛蜻蜓的時候,沒人來窗根底下喊我一起去抓了。我獨自在西大院的花池子裏逮到一隻紅色老子兒,也找不到人顯擺,只好訕訕地放了。院裏半夜進了一隻瘸腿的黃鼠狼,大人們救起來放在紙箱子裏說是要養好放到景山去,沒人陪着我也不敢去看。無聊至極的我終於學會了翻繩,能翻出降落傘,還能翻出烏龜,可是卻不知拿給誰瞧。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面被我藏在院北牆冬天存大白菜的架子下面,落了一層浮土,因沒人欣賞而毫無光亮。
我又沮喪又納悶,明明那麽討厭秦川,怎麽還跟他一起幹了那麽多事,以至於沒有他反倒覺得空落落的呢。
大好的暑假沒人找我玩,我就只好在家蹲著。那天是小禮拜,晚上要做炸醬麵,我媽在廚房泡黃豆,我無趣地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玩帘子上的珠串。奶奶掀簾進來,一把打掉我的手,「又揪珠子!你這小丫頭片子手就不老實!早晚那片帘子得讓你弄散了架!老跟這兒蹲著幹嗎?怎麽不出去野啦?」
我懶懶地放下手,「熱,不想去。」
「嘿!熱還攔得住你了!」奶奶接過我媽手裏的盆,「不過這幾天是挺消停的,倒沒見老秦家那小子找你來了。」
「不找好!我就不願意喬喬和他們家川子混一塊,您看看,他們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算上,哪有踏實念書的!」我媽接過話說。
「對!少跟他們玩啊!」我奶奶也跟着搭腔。
「知道!」我使勁挪了下小凳子,不耐煩起來。平時我看我媽和我奶奶見到秦川他們家人也有說有笑的,背過臉就教訓我不讓我理他們,理由無外乎他們家大人市儈、孩子不上進。可我們家裏人倒是都念了書,我也沒見著哪裏比他們家要好,卻又偏偏瞧不起他們。
「我想來想去啊,豐和他們結婚要定那傢具,還是別找人打了,我看秦家的那套組合櫃就挺好的,上回我聽秦老太太說,他們家建軍現在正倒騰這個呢,要是托他弄,街裏街坊的,還能便宜點呢!」
我奶奶說的是我叔叔要結婚的事,他之前一直住單身宿舍,現在快領證了,要搬回到院裏來,前幾天我媽一直在收拾屋,現在正盯着定傢具。
「行,那回頭我去跟衛紅說說。」我媽點點頭。
「你們不是說不理他們家人麽。」她們剛剛數落了我,我心裏又因為秦川憋氣,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來。
「嘿!這孩子!」我奶奶皺起眉頭。
「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麽嘴!」我媽氣惱地嚷。
我不想理她們,正要站起來走,珠簾卻突然一下被掀開了,秦川跑得喘喘的,鑽了進來。
好多天不說話,我眼看着他,竟有點驚喜,一面高興他又來找我,一面假裝仍生他的氣,抄起手別過臉去。
可秦川卻絲毫沒看我,只瞪着我奶奶和我媽說:「謝奶奶,喬阿姨,我媽……我媽讓我喊你們去居委會。」
「我也正要找你媽呢,」我媽笑嗬嗬地摘下圍裙,「什麽事呀,要到居委會去?」
「您……快去吧。」秦川腦門上一個勁地冒汗,臉色也不好。
我媽和我奶奶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我看秦川一點沒有要理我的意思,更加無趣起來,也跟着她們一道出門。
剛掀起帘子,秦川便在我們身後說了晴天霹靂似的一句話:
「吳大小姐沒了。」
前面的大人不知是誰鬆了手,廉價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來,劈裏啪啦地砸到了我臉上。太陽驟然刺眼起來,整個天都白透了,彷彿宇宙中只有這一顆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雙眼被晃得盲了,就像無聲無息地爆裂了一樣。
那個夏天和我的童年一起,從此開始,先後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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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裏。
她一身齊齊整整的,還是那麽乾淨,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絲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狽的痕跡。她躺在院子裏那個平時常坐的舊長藤椅上,頭微微歪向左邊,仿若在仔細聽石桌上收音機裏那一齣戲的唱白。灰白色的頭髮仍像平日裏那樣整齊地攏到耳後,用烏色的發箍定住,一絲不亂。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錦緞長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裏裁的,斜襟的,領口上綉著幾枝蘭花。藏青色的棉布褲子漿洗得很平整,黑色的帶襻兒布鞋上也沒什麽灰塵。腕子上沒有首飾,只有她平時用慣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來,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發現她的是姚阿姨,吳大小姐頭些天拿了一塊舊布料來找她定做裙子。姚阿姨說那料子雖然看起來有年頭,材質卻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壓箱底收著的好東西。本以為吳大小姐是要出遠門才會特意製件新衣,沒想到到頭來竟是上路時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熱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給她送了過來,進門看她坐在院子裏,先還以為是睡了,眼看日頭越來越低,要照過來了,姚阿姨便輕喚她,想把她叫醒。吳大小姐卻沒有動靜,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順勢掉在了地上。姚阿姨這才發現有些不大對勁,吳大小姐孤寡獨居,旁邊也沒有人幫忙看顧,姚阿姨忙喊了居委會來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經沒了。
吳大小姐的院子裏少有地熱鬧起來,大人們忙前忙後的,我站在一旁呆立著。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臉,卻怎麽也邁不動步子。我想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大約應該是要哭,可眼淚卻像結成了冰,怎麽也落不下來。我想跟她說句悄悄話,說那個珠花頭面是我拿走了,我會還回來的,但嘴巴張開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氣裏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們要把吳大小姐抬到屋裏去的時候,我突然沖了過去,卻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懷裏,小聲說:「喬喬,喬喬,別看。」
我終於哭了出來,可是聲音還是被更強烈的悲聲蓋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過來的將軍爺爺。
他單膝跪在院子裏,號啕大哭。
慌亂中不知是誰碰響了吳大小姐的收音機,裏面播的正是程硯秋的那一段:
對鏡容光驚瘦減,
萬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變,
薄命紅顏只怨天;
盼盡音書如斷線,
蘭閨獨坐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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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去北牆根放冬儲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面找了出來,想要把這個還給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這樣的事,左右街坊們都在議論,衚衕裏倒顯得比往常熱鬧。等到我媽去了姚阿姨那兒說我叔叔的事時,我才以上廁所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吳大小姐家圍著的人早就散去了,從門口影壁望過去,只有一彎新月懸在半空,一樹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裏。我平時膽子極小,但那天也許是有着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還回去,所以才敢獨自一人走進去。
可我不是一個人,繞過影壁,我就看見了站在窗根下的將軍爺爺,他就那麽靜靜望着吳大小姐的窗子,彷彿她一會兒就要出來,又彷彿他已經這麽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將軍爺爺還是一動不動,絲毫沒發現有人來,我不能待太久,只好輕聲喚他:「將軍爺爺。」
他身子一顫,彷彿夢中人重回到人世間,這才低頭看見了我。
「喬喬,大晚上的,你怎麽來啦?」
「我……我還東西給吳大小姐。」我喃喃地說。
「什麽東西呀?」
「是……她的寶貝。」我攤開手,將珠花頭面舉到將軍爺爺眼前。
那火油的鑽在月光下彷彿沾了晶華,更加璀璨,我甚至覺得它發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斕。將軍爺爺看了這物件,竟然輕顫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她送給你了?」
「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偷偷拿的,這花實在太漂亮啦。吳大小姐很喜歡這珠花,看它的時候還眼淚汪汪的呢。所以我想應該來還給她。」
將軍爺爺欣喜地說:「她喜歡呀,那就好。當年我送給她,沒來得及問她喜不喜歡就走了,我以為,她早丟了。」
我怔怔地看着將軍爺爺,他和平時不太一樣,臉竟變得緋紅起來。
「喬喬,你回去吧。我幫你把這頭面還給她。」將軍爺爺握住珠花頭面說。
「嗯!」我忙點點頭,心裏的一塊大石放下,舒服了許多。
交付了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門口時,我隱約聽見了低低的說話聲,下意識地回了頭。月光下白白一團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裏立著兩個人,將軍爺爺彷彿年輕了許多歲,他一身戎裝,英姿挺拔,手裏正攥著珠花。而他對面,站着窈窕的吳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絳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兩條大辮子,一邊低頭撥弄著發梢,一邊緩緩將珠花頭面接了過去。她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
我眨了眨眼,他們便一起不見了。
那天我是瘋跑回家的,據說我出去了好久,我爸我媽正到處找我呢。可這些我都記不住了,我只記得我在院門口看見了秦川,然後咕咚一聲就暈了過去。
他拖着長長的嗓音喊:「喬喬!」
他又理我了。
19
我連發了三天高燒,說了好多胡話。
大人們說小孩眼凈,我是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了。可能怕嚇着我,所以將軍爺爺去世的事,他們過了一個多禮拜才告訴我。
將軍爺爺是當晚因心梗過世的,就在那個院子裏,早晨人去的時候,他已經僵了,可據說臉上還帶著笑呢。那個珠花頭面他緊緊攥在手裏,幾個小夥子都沒掰開他的手指,只好由他拿着去了。
有那麽句老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這一遭,終於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說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象。是因為下午在吳大小姐的院子裏著了風,已經發燒了卻不知道,晚上又跑出去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連珠花頭面都不信,她說要是有,我早就來向她顯擺了。唯獨秦川信了我說的,他說其實那就是吳大小姐說的命,那珠花本來是將軍爺爺送的,被我偷出來又還回去,是物歸原主了。
雖然我覺得秦川說的合我心思,但是我更願意相信小船哥,一場生死大事,我們吵吵鬧鬧的,就這麽過去了。
農曆七月鬼節,秦奶奶喊我們幾個過去幫她折元寶。每年逢清明、鬼節、十月初一燒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紙錢和紙元寶到街上賣。她有生意頭腦,每次練攤都能瞅準時機撈上一筆。我奶奶私下裏還瞧不起她,說只有下九流的人才做這種事,還說她甚至為了掙死人錢,都要等過了日子口才給自己老伴燒紙。可秦奶奶不講究這個,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規矩,總是說:「你奶奶讀過書,就認死理,你以為死人在地底下等著錢花開心?他是看到活着的人有錢花才開心呢!」
我不管她們老太太交鋒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帶我們折元寶賣了錢,都會給我們買北冰洋的袋裝雪糕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
在我們燈花衚衕周圍擺攤的小販,都跟秦奶奶好著呢。因為秦奶奶可是擺攤的元老,從建軍叔叔小時候,她就開始擺攤貼補家用了。不光紙錢、元寶,還有什麽鞋底子、磨刀石、針頭線腦的小物件,她都賣過。把東西賣掉換成錢,是她畢生的樂趣。這幾年建軍叔叔在廣東做生意,給她拿回來的一塊塊力士香皂,也都讓她給賣了。而且秦奶奶可厲害,嗓門又大,擺攤的之間講究地盤,難免有點小摩擦,誰要是和誰吵吵起來,她就去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這一帶的老人兒,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也都聽她的。
我們擺攤的地兒就在水果攤的旁邊,秦奶奶一過去就吆喝起來了:「小朱子,起開起開,往那邊點兒!給我騰個地兒!」
小朱子忙答應著挪了挪板車,秦奶奶弓著腰走過去,捏了捏他車上的杏,「喲!都軟乎啦!今晚上要賣不出去可就糟踐了,把硬的往下擺擺,軟的撮個堆兒,便宜著點賣!嘿,還真甜!」
秦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們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說的,重新碼了碼堆,不一會兒就來了個騎單車的阿姨買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得意地說:「看着沒?做買賣就得懂人的心思才行呢。喬喬,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知識論高低,只用常識打天下!」
「可我奶奶說,就是要多讀書才行呢!」
我有點迷糊,秦奶奶胡擼了下我的腦袋,「你奶奶認字認得多,炸醬麵有我做得好吃麽?」
「沒有!」這我倒是可以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醬麵,是我們院最好吃的。
「嘖!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來。
我們說話的工夫,秦茜已經又折了好幾個紙元寶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兩人都趕不上她一個。我照貓畫虎地跟着折,卻忽然看見秦茜趁她奶奶不注意,往自己衣服兜裏塞了一個。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噓」的手勢。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沖我眨了眨眼,我便不作聲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秦奶奶轟我們回家去。走出她的視線,我就攔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們幹嗎偷偷拿紙元寶啊?」
「晚上給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燒去呀!我奶奶連片紙都琢磨著怎麽給賣了,可不能被她發現,」秦茜笑着拍了拍口袋說,「我拿了有十個呢!」
「我可拿得多!」秦川把兩邊的褲兜都塞滿了。
「你們怎麽不告訴我?」我沮喪地說。
「你那麽笨手笨腳,准露餡兒!」秦川嘲笑我。
我們倆又嘰嘰喳喳吵起來,小船哥拉開我們,「好了好了,你們去衚衕小口等著,我回家拿水壺和銅盆!」
等小船哥拿着傢伙什兒回來,我們幾個已經在大槐樹下準備好了。北京燒紙,講究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好迎鬼神。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水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朝西開口,是給來拿錢的人留的門。銅盆裝上紙錢元寶,放在畫好的圈子裏,我們幾個裏就小船哥敢劃洋火,他點着火柴,扔到銅盆裏,紙錢都是黃紙剪的,特別好燒,火苗一下子就躥起來了。
望着地上熒熒的火,想着已經不在人世的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我們都難受起來。
秦茜拿樹枝扒拉着元寶,輕輕哽咽:「你們說吳大小姐還恨將軍爺爺麽?」
「她不恨,你們還記不記的,她張羅要給我們醃香椿葉子吃?摘葉子是要找將軍爺爺借梯子的,她心裏明白,是想讓咱們替她去呢!」小船哥說。
「嗯!」我篤定地點點頭,雖然我那時不懂愛恨,但想起那晚月光下的人影,哪有什麽怨懣憂愁,兩人之間儘是世間的恬淡美好。
「他們後半輩子沒說過一句話,肯定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呢!兩人一起聊著天,喝着孟婆湯,過著奈何橋,也挺好。」秦川嬉皮笑臉地說。
我瞪了他一眼,一團火苗恰好躥到他眼前,把他嚇得坐在了地上,我們卻都笑了起來。
銅盆裏的紙漸漸化灰,一陣旋風卷過,紙灰飄向了空中。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的故事,終是成為北京城裏的一道飛煙,縹緲而去了。
20
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從那個秋天開始,我們衚衕裏的灰牆上被寫上了大大的「拆」字。
燈花衚衕是明代就有的老衚衕了,老舊城區改造剛一開始,因為危房眾多,燈花衚衕就被划了進去。
最初我們只是覺得好玩,可慢慢地,衚衕裏的小夥伴有人搬走了,有人轉學了,本來放學排路隊一起回家的同學少了好幾個。我們常去的吳大小姐家的院子被拆了,那棵西府海棠樹被砍掉,葡萄架子被拆散,石桌和藤椅都沒了蹤影。然後是將軍爺爺家,梯子被拆遷的人搬走了,院子裏澆花用的大水缸被砸成幾瓣散落在地上,房子的牆都被推倒,磚土被拉走了,只剩下我們熟悉的鋪着地板革的地面。我們還去那裏玩過,每個人站在屋子一角,玩老師學生的遊戲。在秋風瑟瑟的時候,「報告」「請進」的聲音飄蕩在北京上空,隨着落葉,落滿一地回憶。
再然後辛原哥他們家也要搬走了,我還不懂怎麽回事,跟着小船哥一起到他們家道別。辛原哥給我們四個一人買了一根炭燒奶的冰棍吃,我們坐在他的鋼絲床上,看着他收拾自己的東西。
秦川手不老實,拿着辛原哥的東西翻來翻去地看,在床頭那邊,放著一摞黑色的塑料薄片,秦川拎起來問:「辛原哥,這是什麽?」
「是磁盤。」
「磁盤是什麽?」秦川依然不明所以。
「是計算機存儲數據的東西。」
「怎麽存儲呢?」小船哥接過話。
「就是把電腦裏的數據資料拷貝到這裏面來。」
「拷貝是什麽?」秦茜茫然地繼續問。
辛原哥笑了笑,答:「就是複製。從電腦複製到這裏面來。」
「它裝得下嗎?」我驚奇地看着那個磁盤。
「當然,它能存儲很多數據。」
「它好厲害呀!」我感嘆。
「它只是個存儲工具,沒有計算機厲害。」辛原哥指了指身後的電腦。
「計算機怎麽厲害呢?能算數嗎?」
「可不只算數,計算機能編寫程序,通過這些程序我們就可以傳輸信息,資料、圖片,以後甚至是聲音、動畫都可以通過計算機搭載的Internet網絡進行傳輸,甚至遠在美國的人們都能和我們互相聯係。神嗎?告訴你們,早晚有一天,計算機能改變世界。」
辛原哥說起這些,眼睛閃閃發光,而我們大眼瞪小眼,誰也沒弄明白計算機到底是做什麽的,只覺得那黑色的磁盤和那個看上去像是電視的機器很神秘,連接着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的世界。而我們不知道,那時的辛原哥真的如他所說,已經在用電腦改變他的世界了。
辛原哥搬走後,院子裏就開始躁動起來,但我們幾個絲毫感覺不到,因為我們躁動得更厲害。那年區裏組織了少年兒童文化藝術節,燈花小學要排演兒童劇《白雪公主》,小船哥模樣清秀,又是大隊委,自然而然被選定演王子,而秦茜雖然功課不行,但是全校女生裏數她最漂亮,於是就被選定演公主。秦川也因為個子猛長,被安排出演大樹甲,只有我一點份兒都沒有,連七個小矮人都輪不上。
其實我自認為自己還是挺會表演的,平時我們衚衕的女孩經常湊在一起玩過家家似的遊戲。播《新白娘子傳奇》的時候,我們都把媽媽的絲巾拿出來,綁在身上做裙子、做披風,我還特別設計了一種古裝髮型,把紗巾綁在頭髮上再用發卡固定住,在當時也算我們衚衕的Fashion Queen了。我們學著電視劇裏白娘子和小青的手勢,兩隻手先在胸前轉幾圈,然後用手指點在兩邊太陽穴上,再假裝向外發射咒語,比起秦川每次只會跟人對打發出類似「底設」這樣的大招聲音,顯然我的扮相更有模有樣。不過很可惜,我們學校的老師們沒有發現這一點。校長和大隊輔導員來班裏選小演員的時候,儘管我手背後坐得直直的,下巴頦揚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還是掃都沒掃一眼,就從我座位邊走過去了。
衚衕裏有好幾個孩子參演了《白雪公主》,這對大家來說是一件頂頂好玩的事。而且這很光榮,按老師的話說,他們是有任務的人,「任務」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是個偉大的詞匯。於是除了在學校裏老師帶着他們一起排練,回到家裏他們還會約好吃完晚飯在西大院集合,繼續排練。我本來最喜愛的初秋傍晚,那些皮筋、沙包、毽子、蟋蟀、知了猴、拔根、糖炒栗子、油炒麵,統統變成了我根本無法參與的兒童劇。
可我又捨不得不跟着,雖然只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的小馬紮上看他們說和平時完全不同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話,但是我還是願意去,起碼當看見小船哥救起秦茜的時候,我還能幻想下那個公主是我。
也許是因為我太虔誠,機會真的來了。
21
那天大家照舊聚在西大院裏,準備的工作都已經做好,小船哥像總導演一樣,正在跟秦茜叮囑著什麽,只要他說了開始,就可以排練了。我和幾個比我小很多的流着清鼻涕的孩子百無聊賴地坐在一邊,我給他們用狗尾巴草折小兔子,秦川不時過來搗兩下亂。
小船哥說得差不多了,秦茜一邊點頭一邊往後退,讓出了整個場地,招呼著大家準備。就在這個時候,姚阿姨走了過來,喊著秦茜和秦川:「先別玩了,家去有事兒。」秦川百般不樂意,姚阿姨叫了幾遍,乾脆過來拉他,秦茜也沒轍,只好跟小船哥說:「要不你們等我會兒?」
「筱舟你們玩吧,他們今兒晚上就不出來了。」姚阿姨徹底斷了他們的念頭,秦川更不樂意了,可被他媽拉得緊,只好跟着往家走。
到這會兒我都還沒覺得有我什麽事,光顧著看秦川的衰樣幸災樂禍,可秦茜卻在臨走之前突然說了一句:「那喬喬今晚替我演吧,詞記得嗎?」
我就像被許願的流星砸中了腦袋,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沒問題,喬喬天天看,一定能記得。」小船哥笑着替我答應了下來。
我連忙點點頭,急着向別人證明我都記得。大家沒什麽意見,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我熟練地演着那位已經在我心裏排練過無數次的公主角色,被後母毒害,被七個小矮人救起,然後安靜地等著,等著遇見我的王子殿下。
終於,王子被小矮人們帶到了公主面前。西大院沒有話劇道具裏的花床,我只是象徵性地坐在花壇的中間,閉着眼睛,聞著身邊月季花的香氣,等著小船哥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
小船哥已經無數次地拉起秦茜的手了,那個時候我並不懂什麽是嫉妒,只是看到他們手拉手站在一起的樣子,會有點小小的難過。總算有一天,終於輪到了我,直到現在我都能回憶起當時滿滿的期待,以至於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能夠拉住小船哥的手成了我最大的願望,而彷彿從那天開始,一切又都註定難以企及。
「看,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看,她的臉頰像蘋果一樣紅!看,她的頭髮像烏黑的木頭一樣!她就是白雪公主!」
小船哥一步步走向我,他離我越來越近了,我能感覺到他已經彎下了腰,向我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我有些迫不及待要睜開眼了,因為我已經看過了無數次,這個時候小船哥的笑容,最好看了。
「筱舟!」
我聽見何叔叔的聲音。
「筱舟!」
小船哥停了下來。
「回家吧!」
大家都停了下來,我不得不睜開了眼。
小船哥已經從花壇上走了下去,走到何叔叔身旁,他們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小船哥就跟着何叔叔走了。
我忘記他是怎麽跟我告別的了,也不記得大家是怎樣一鬨而散,我只記得過了好久,都還是我一個人坐在花壇中央,旁邊還有月季花的香氣,可我卻哭了起來。我演的分明不是白雪公主,而是灰姑娘,比她還可憐的是,我還沒遇見王子,午夜鍾聲就敲響,魔法就消失了。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我就是覺得,我再也拉不到小船哥的手了。
小孩子的預感,真的很靈。
22
我是回家以後才明白為什麽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們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當年爺爺被劃成右派,房子才分出來,分別住進了辛、何兩家。秦川他們家原本就在衚衕裏住,因為人口眾多特別困難,又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所以又佔了我們家的兩間房。爺爺去世之後被平反,這些年奶奶總是跑北京市落實政策辦公室,想要解決我們家的房子問題。那個簡稱「市落辦」的地方說,只要能解決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佔用的房子就能退給我們家。這次危舊房拆遷,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奶奶這些天已經分別跟幾家人商量好,他們要從我們的小院裏搬出去了。
剛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裏,但是院子裏四處都亂鬨哄的,沒人理我這個小丫頭,我媽乾脆把我推出了院門,讓我少鬧哄。
我站在門口抽抽搭搭的,姚阿姨進進出出打包她裁縫店裏的東西,抽空塞給我一塊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婦扔了她那些破爛,自己扎包袱皮,見到我也只是像平常那樣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鋼絲床,要處理給衚衕口收廢品的,嫌我在門口礙事,我只好訕訕地回到了屋裏。
人生這場筵席聚聚散散,怎麽也不是我哭兩鼻子就能改變的。
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們家先搬走了。臨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書都認真地封在一個紙盒子裏送給了我。我們並肩坐在院子裏的小馬紮上,我哭着問他能不能不走,他笑着搖了搖頭。
「小船哥,你們要搬到什麽地方去?」
「太陽宮。」
「那兒是太陽的家?」就像相信紅領巾是戰士的鮮血染成的一樣,我也相信太陽宮裏住着一個太陽。
「大概是吧。」
「離我很遠嗎?」
「挺遠的。」小船哥低頭看了看手腕上星球大戰的電子錶,「喬喬,我走啦。」
「你等等,我問你個問題。」我急忙拉住他,小船哥溫柔地望着我,等着我的問題,可我哪兒有什麽可問的,我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會兒。
「《水滸傳》裏浪裏白條是誰?」我憋紅了臉問。
「張順。」
「那燕青呢?」
「是浪子。」
「還有還有!《家有仙妻》的陳天貴叫什麽來著?」
「澎恰恰。」
「哦對,那電腦娃娃呢?」
「是維基呀!喬喬,你……」
我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那夏令時呢,那一小時跑到哪兒去了?」
小船哥從兜裏掏出一支圓珠筆,拉起我的手腕,認認真真地在上面畫了一塊手錶,指針指著九點鍾的方向。
「等你長大就找到它了。喬喬,我真的要走啦。」
「小船哥,那我怎麽能找到你呢?」我小心翼翼地舉着手腕,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
「你一定記得呀!我等着你!」我央求着。
「好!」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淚,笑了。
我童年裏最重要的少年就這麽離開了我。我一直在後面跟着他們,從院子裏,轉到衚衕小口,最後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壇上,亦步亦趨地望着小船哥的背影,只要他回頭,我就使勁朝他揮手。
從那天開始,我一下子懂得了別離,懂得人與人從相識的那一天起,就要預備說再見了。只不過我還小,所以在算計著怎樣找回夏令時丟失掉的那一個小時,算計著長大,算計著在一起,算計著永遠在一起。
畫在手腕上的表到底還是消失了,可惜沒人告訴我,失去的時間不能找回,只能懷念;同樣,人們只能在一起,而不能永遠。
23
小船哥走了之後,馬上就輪到了秦川和秦茜。
我沒有為秦川他們的離去而哭鼻子,但是仍然會覺得失落。秦川走之前也拎了一兜子小玩意來找我,他在我的小床上抖開,叮叮咚咚鋪滿了一片,好多東西都瞧着眼熟。
「這個,是你去年攢的香味橡皮,你課間去跳皮筋的時候我給拿走了,喏,香蕉的那個我用了,還剩橘子和草莓的,還給你吧。」
「哦。」我想說謝謝,卻怎麽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還有這個,《戲說乾隆》的貼畫,程淮秀的我留着啦,四爺的還給你吧,再送你兩張喜兒和賈六的。」
「我說怎麽哪兒都找不到了!原來被你偷走了!」我憤憤地把貼畫揣在了懷裏,「還有那些展護衛的呢!」
「抄班長作業,送給她了。」秦川大言不慚地說。
「秦始皇!」我尖著嗓子叫起來,「這些全都是我的!你趕緊搬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我一邊嚷一邊把秦川往外推,秦川掙扎著不走,我乾脆插上了門。
秦川在門外把玻璃窗敲得咣咣響,大聲喊:「我真走了啊!走了可就再也不回來了!」
「快走吧!千萬別回來!越遠越好!」
「行!謝喬!」秦川憤憤地走開,還嘟囔著,「那些是你的,可鐳射卡都是我自己的呢!」
我翻開床上的小玩意,發現裏面還真有那麽幾張林誌穎的鐳射卡,我最喜歡的明星就是林誌穎,那時候只要大人給了我一塊錢的鋼鏰兒,我都攢著到衚衕小口兒的小賣部裏的明星卡片機去搖明星卡,搖出誰來不一定,一般都是普通的硬質卡,只有運氣特好的時候才能搖出閃亮的鐳射卡,要是再搖到林誌穎那張,我就要高興半天。
這幾張鐳射卡成功地挽救了我和秦川差點絕交的友誼,但還是不能改變他要搬離這裏的命運。
秦川和秦茜搬走的那個下午,我們仨一起跑到了小學頂樓。北京已經入了深秋,著上了特有的昏黃與灰色。秦茜說要好好陪我玩,我想玩什麽都可以,秦川也出奇地恭順,一句都沒跟我抬杠。可是跟他搶著玩的時候什麽都是好的,他真的讓着我了,我倒覺得沒意思了。後來我們就一起跳大繩,秦川和秦茜一人站在一邊掄繩兒,我在中間,聽着他們喊:「小熊小熊你轉一下圈兒,小熊小熊你摸一下地,小熊小熊你滾出去!」
我一下下跳着轉著,天邊的大雁擦著昏黃的雲綵排成人字向南飛去,遠處衚衕裏灰色的平房連成了一片,誰家院裏的柿子熟了,沉甸甸掛了一樹,那棵我們常爬的大棗樹也深沉地伸展開了枝椏,時不時有風吹過,窸窸窣窣地掉許多葉子,我們院子裏升起了炊煙,奶奶可能在燒飯了,院門開著,戴小白帽的秦奶奶出來倒土,她要喊一嗓子川子,我們在小學樓頂都能聽見。
這就是我記憶裏童年時代落幕的樣子了,北京城在我們腳下沉沉浮浮,最終消失幻化成了別的模樣,可就像對要遠行的秦川一樣,我到最後都忘記了跟它說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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