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曾少年] - 第二章萌芽

第二章萌芽
我們漸漸不同,悄悄萌發著重要的變化,變成彼此不熟悉的樣子,卻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01
我念中學的時候,似乎是最好的時候。
20世紀90年代的北京,空氣裏都飄著一絲繁華的甜味。只要歌星出了磁帶,就會立刻紅火起來,四大天王、王菲、張國榮、梅艷芳,不光是他們,內地的很多歌手也都有一兩首唱遍大街小巷的歌,《朝花夕拾》《同桌的你》《小芳》《縴夫的愛》在街邊破了音的大喇叭裏一遍遍地放。只要是新拍的電影電視劇就都好看,成龍的動作片、周星馳的喜劇片,還有數不盡的愛情片,國產電視劇甚至能拍到100集。一家家個體經營的小商鋪小飯館毗鄰而立,大家都有了些小錢,都還吃得起買得起,有錢的未見得多有錢,窮的也未見得多窮,到處呈現出一種足夠輕快的繁華。北京就像一個初長大的姑娘,蓬勃而嬌艷,她欣喜地發現自己身上的各種美,至於會衰老這樣的事,根本連想都不會想。
我的少年時代就搭上了這座城最美的節拍。小升初的時候,我沒能像班裏那些班幹部一樣保送到最好的市重點學校,也不像其他大部分同學被「大撥轟」到一般中學。讀書與教育是我們家最看重的事,我爸我媽一起請我的班主任老師吃了頓萃華樓,班主任便推薦我上了我們區的區重點——燈花中學。
這次我沒能和我爸繼續成為校友,他上的可是市重點。為此家裏人都再三激勵我,要好好念書,爭取和爸爸再上同一所大學,反正在我們家裏沒有比讀書更重要的事了。燈花中學離家很近,騎單車十分鍾就到了。我還住在燈花衚衕,本來說好的拆遷又擱置下來,據說因為我們衚衕在市中心,又有古建,很可能就保護起來不拆了。這事讓我懊惱了很久,覺得小船哥、辛原哥還有秦茜、秦川他們都被白白攆走了。可我奶奶就不這麽想,把房子要回來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我小叔不但在院裏結了婚,還生了小妹妹,家裏照常熱鬧鬧的。可我不喜歡這種熱鬧,再熱鬧也沒有我的小夥伴們了,我還是喜歡以前那樣大雜院的日子,不過我每跟奶奶提起,我奶奶就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
還有一件事我也沒想到——我的的確確是失去了小船哥,可秦川這傢伙卻沒走遠。他就在我旁邊最差的四二一中學念書,上學放學總能打上照面。他們學校的學生和我們學校大不相同,從來不好好穿校服,個個流裏流氣的,梳着分頭插著兜,走在路上橫衝直撞的,有的甚至還戴墨鏡抽煙。我們學校的學生都怕他們,常有他們學校的人成幫成伙兒地聚在我們校門口,聽說就有學生被他們劫過錢,所以只要見到四二一中的學生,我都要繞著走。
有那麽幾次,我在校門口還見到過秦川,他和一幫常在那裏的小痞子勾肩搭背混在一起,一副逍遙自得的樣子。我騎著車從秦川面前經過,他嬉笑着一邊打鬧一邊嚼泡泡糖吹起個大泡泡。我看見了他但沒搭理他,他也沒理我,就好像我們從來沒認識過似的。擦肩而過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遺憾不再親切,還是慶幸沒和他一樣,不過那感覺轉瞬即逝,我有了新的生活,那裏面以後也許都不會再有秦川了。
02
初一那一年懵懵懂懂地就過去了,想來想去,似乎最大的事就是我當上了從小到大最大的官——學習委員,但又因為期末考試考了第12名沒進前十而被抹下去了。我為這事狠狠哭了一鼻子,並從此發誓,再也不當班幹部了。當然,那時的我還是天真地賭氣,根本想不到我在未來的兩年裏會有個什麽樣的名聲,而這名聲註定我永遠會跟班幹部絕緣。
上初中和上小學最大的區別之一就是男生和女生不再混在一起胡玩了,男生玩男生的,女生玩女生的,除了交交作業、考考試,兩撥人基本無交集,要是有湊到一起玩得好的,那不用說,肯定是誰對誰有意思了。
「有意思」是我們的悄悄話,「情竇初開」這樣的詞用在我們身上都嫌早,那點意思頂多算是給青春期開了個頭,不過這也足夠我們蠢蠢欲動了。我們班和「有意思」最相關的人是劉雯雯,因為我們班好幾個男生都對她「有意思」。劉雯雯長得好看,雖然我覺得她比不上秦茜,但是其他同學又沒見過秦茜,就當她這樣的算是最漂亮的了。她比我們發育得都早,過了初一就有一米六幾了,在人群中像根青蔥似的,特別扎眼。而我那時候還沒躥個,也就一米五幾,要是走在劉雯雯旁邊,就跟個灰頭土臉的小蘑菇似的。
自然沒有人對我這個小蘑菇有意思,但小蘑菇也有春天,我對別人有了意思。
我可不是花心的人,在我心裏,最最喜歡的永遠是小船哥,而遇見孫泰是一場意外。孫泰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他是隔壁五班的。上了一年的學,我都對他沒什麽印象,我們年級有十個班呢,我又不像劉雯雯名氣那麽大,除了我們班的同學和幾個以前的小學同學,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那天是學校的科技日,組織同學們去自然博物館參觀,從我們學校到自然博物館很近,不過兩三站地,所以學校就讓同學們自行前往,到門口再按班級集合。天空下著濛濛細雨,我穿着雨衣,取車慢了點,等騎出來時班裏的同學都走了大半,可想而知我這樣的小蘑菇是沒誰會特意等我的,至於劉雯雯那輛單車旁,則至少圍了四五個人。我騎車緊著往前趕,孫泰和幾個五班的男生就在我前面,我看着孫泰的背影,一下就愣住了。
他好像小船哥。
一樣的白襯衫,一樣的瘦削,一樣的挺拔。
我就像著了魔似的緊緊跟着他們,一路上不錯眼珠地看着孫泰,生怕那熟悉的溫暖光亮轉瞬即逝。興許是雨天路滑,他們又騎得快,當中的一個男孩沒扶好車把,搖晃了幾下摔倒在了路上,我跟得太緊,根本來不及剎車就撞了上去,結果一堆人摔成一團,我兜裏揣著的「小兩口」軟糖滾了一地。就在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時,孫泰走到我面前,他伸出手,慌張地問:「同學,你沒事吧?」
我暈乎乎地看着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溫柔的樣子,也好像小船哥啊。
我半天沒有回應,孫泰尷尬地收回了手,他的同伴們紛紛站了起來,不知誰還一腳踩在了我的軟糖上,孫泰也扶起了車,跟着他們一起走了。我傻傻地蹲在地上,看着他們走遠,只有孫泰一個人,又回頭看了看我。遙遙的雨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出奇地快,臉也燒了起來,快把周遭的雨水化成蒸汽了。
從那天起,我的初中生活,多了一層「意思」。
03
那時我不知道孫泰的名字,也不敢去問別人。過了好些天才想到一個好辦法,我假裝沒帶數學書,在他們班門口徘徊了好幾個課間,好不容易等到他一個人,才鼓起勇氣走過去,努力假裝自然地喊住他。
「那個……同學。」
「什麽事?」孫泰一臉茫然地看着我,顯然在他的記憶裏我就像那天的雨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雖然不指望他會對我印象深刻,但這樣乾脆的陌生感還是讓我有點失落。
「可……可以借我你的數學書用一下嗎?我忘帶書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出準備好的台詞,這時的我緊張到了極點,生怕被他一口拒絕。
「哦,那你等一下。」
孫泰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複雜的心理活動,他轉身回了班,不一會兒就拿了一本書皮有點卷邊的數學書出來。
「謝謝你!」我接過書,激動得恨不得朝他鞠躬。
「哎,你哪班的啊?」孫泰喊住準備匆匆離去的我。
「四班的!」我指了指他斜對門的教室。
「你叫什麽?」他又問。
這是我沒能想到的附加問題,我紅著臉說:「我叫謝喬。」
「哦。」他似乎並不在意,而我卻因此興奮起來,我想我也許沒自己想像的那麽沒有存在感。
「我會把書還給你的!下個課間就還!」我的聲音清亮起來,笑着大聲對他說。
「好啊。」孫泰揮了揮手,走回了班裏。
那天我上了有生以來最天馬行空的一節數學課,孫泰的書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封面上他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初二(5)班 孫泰」,也被我像背課文一樣念了一遍又一遍。我把我能想到的美好願景,在那天都使勁想了一通。我想到同學之間傳閱的那些日本少女漫畫,那些席娟、於晴的小說,然後把自己和孫泰一一代入,我想自己以後一定也會變成有那樣故事的女孩,變成溫暖可愛的女主角。
可我不知道,我與孫泰之間發生的最美好的事,也就是借書的那一刻罷了。
後來我如約還了他書,理所當然地,我們就算相互認識了。每天上學、放學、課間、早操,我都會設計好路線去跟他「偶遇」。每次相遇時的對視一笑,都能讓我開心許久。
我像積攢郵票一樣積攢著這樣的瞬間,我還買了一個漂亮的本子,那上面畫著美麗的少女,在淺橘色的背景色中,虔誠地交握雙手,彷彿祈禱著什麽。我把關於孫泰的所有事都記在了這個本子裏,在封皮上我寫著「ST日記」,還在旁邊畫了一顆小小的桃心。這是我最甜蜜的秘密。
然而,這秘密卻像泡沫一樣,根本來不及升上天堂,便被輕易戳破了。
04
那天做課間操的時候,我晚回來了一會兒,因為五班在我們班後面,只要我假裝磨蹭地係係鞋帶,就能和孫泰打個照面。那是如約而至的一個微笑,我很滿足,輕快地小跑回班裏,想趕緊記在我的小本子上。
可是回到座位上,我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的小本,在我斜後面劉雯雯那裏照例圍了一圈人,他們嘻嘻竊笑着,我卻還沒意識到與我有什麽關係。直到我的本子被他們傳來傳去,露出那一抹鮮艷的淺橘色,我才明白髮生了什麽。就像是原子彈爆炸,我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升騰成了一朵蘑菇雲,直衝到了腦門上。
「還給我!」我顫巍巍地衝到他們面前。
沒人理我憤怒的訴求,他們就像接力棒一樣互相傳遞着我的本子,我追在他們身後,可誰也不肯還我。我懇求地看着劉雯雯,希望她能制止這個鬧劇,可她只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繼續低下頭優雅地寫作業去了,和平時一樣,好像這幾個小丑為了逗她開心的惡作劇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越來越生氣了,眼見我就要伸手夠到,一個男生把它扔向站在講台前的另一個男生。
那個男孩接過我的本子,清了清嗓子,翻開念:「ST日記:2月16日,天氣晴,今天,我在操場邊看見他了,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毛衣外套,先開始他沒瞧見我,只注意看場中間打球的人,為了讓他看仔細些,我又湊近了幾步,快到他身後的時候,他正巧回過頭,終於看到我了,他沖我笑了一下,好開心!」
班裏的同學哄堂大笑起來,男生在起鬨,女生則在竊竊私語,他後來又念了些什麽,我根本聽不見了。那顆原子彈終究把我炸成粉末,我未竟的喜歡隨之灰飛煙滅。所有秘而不宣的情感,隱藏時是寶藏,而公開時便會成了笑話。
後來我是怎樣拿回了本子,怎樣回到座位,怎樣打了鈴,怎樣上了課,我統統不記得了,在我耳邊只不斷響起周遭嘲笑式的「ST」的呼喚聲,像魔咒一樣,把我束得緊緊的。
很快,ST就被大家猜出了是孫泰,男主角的出現讓這出鬧劇更加精彩,謝喬喜歡孫泰這樣明明很小清新的事,一下子變成了所有人的談資。從男生到女生,從四班到五班,從我到孫泰。
日記被發現之後,我的所有「偶遇」和「碰巧」都不再進行了,有好幾天我都沒有見到孫泰。我不敢見他,我知道這件事很蠢很丟臉,我不知他會不會也因此被取笑,我只敢在夜晚躲在安全的被窩裏時偷偷想一想他,就像是給自己包紮傷口,他就是唯一的葯。
可是沒過多久,我還是遇見了他,偏巧不巧地,我從班裏走出來的時候,他也和幾個男生走到了我們班門口。最近被熱議的男女主角相遇,一下子引起了大夥的圍觀,有好事的已經開始起鬨了。我看見他身旁的男生在不斷地捅他,我不由更緊地縮起了肩膀。
「你們家謝喬來啦!」他們嬉笑着。
「誰認識她啊!」孫泰厭惡地說。
那是我聽到過的最冰冷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好似被凍住了一般,空氣凝結在了一起,我無法動彈,也不能呼吸。我抬起頭,望向孫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他,可他根本瞥都沒瞥我一眼,跟着那群男生一起,快速地從我身邊走過,連飄起的衣裳角都帶著輕蔑與不屑。
我終於知道,他不是我的葯,是給我的最後那一刀。
05
善意會被歌頌,而惡意則會被傳播。
即便我被孫泰徹底地無視,但仍不能阻止大家時不時開個玩笑。只要我和孫泰出現在同一畫面裏,此起彼伏的起鬨聲一定會響起。在一片嘈雜聲音中,最安靜的就是我和孫泰,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看我,所以我也不看他。
惡作劇大概最能展示庸人的才華,常圍在孫泰旁的那幾個男生還編了一整套的歌謠來取笑我們。什麽「天堂公園真正好,孫泰追着謝喬跑,見到草坪就臥倒,寶寶就要出生了」;什麽「月光柔柔,謝喬上樓,孫泰柔柔,泉水流流」;什麽「老貓捉老鼠,謝喬數一數,一二三四五,孫泰也被捕」……
只要我和孫泰經過的地方,就能傳出這樣的段子,那時的我已經麻木了,平時上學放學都像木偶一樣,我只是每天在日曆上畫一個「×」,倒計時我初中生活的結束。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而離開的唯一辦法,就是長大。
如果真的就這麽一天天挨到畢業,也就好了。
其實學雷鋒日那天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次集體嘲笑,我已經習慣到麻木的程度了。我推著單車從校門口走過,被孫泰身邊的那幫男孩圍起來,他們爭着要學雷鋒,把我的車推到孫泰面前,裝模作樣地給車胎打氣。一邊打一邊唱着那些歌謠,有手欠的,還把我車條上的車珠揪下來幾個,塞到一旁孫泰的帽衫裏。也許那天真的是被鬧急了,孫泰煩躁起來,他一把搶過我的車,往地上一摔,大聲嚷:「你快滾!」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親緣範圍外的人罵,也是我第一次體會語言的殺傷力。我屈辱極了,那個完整的我在學校門口,在這麽多人面前被孫泰撕成碎片。我想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是失了魂魄的女鬼,只等噴一口血出來,就徹底死透了。周圍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哭了,實在忍不住哭了,我慢慢蹭過去,扶起自己的車,然後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裏。
在淚水的餘光裏,我看見了一旁的秦川。他和那幫常在校門口的小混混就那麽站着,手裏的煙頭燒了大半,一陣風來,吹落了煙灰。
我更難過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讓他把這麽狼狽的我和小院裏的那個淘氣、愛笑、會跟他抬杠、跟他一起度過了那麽美好童年的謝喬聯係起來。
現在這個謝喬,就像小時候被他折斷了翅膀的蜻蜓,再也飛不起來了。
06
晚上回家我做了個夢,夢是灰色的,上下顛倒的,那大概是吳大小姐去世那天,我從她家的院子裏跑出來,在已經被拆毀的衚衕裏一路狂奔,一個人都沒有,烏鴉在腳下飛,路在頭髮上面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春夏秋冬。我跑得氣喘吁吁的,想回家卻怎麽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夢,卻覺得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但轉頭想想,醒不過來也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秦川的聲音,就像當初他在院門口等着我時那樣,他呼喚我的名字,穿越了時空,那一嗓門聲嘶力竭的「喬喬」一下把我驚醒了。
我恍過神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卡通鬧鍾適時地叫起「該起床啦」,我沮喪地關了它,上學對我來說分明是苦難,但是我又不得不準時準點奔赴。
我以為那是與以往一樣煩躁苦悶的一天,壓根就沒想到一早會在校門口碰見秦川,他們一般都是下午放學那會兒才過來呢。更沒想到的是,孫泰竟然會跟他站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孫泰被秦川他們圍在了中間,他臉色蒼白,顯然受到了驚嚇,而秦川那冷酷的表情,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正是上學的高峰,路過的同學一邊盡量遠離他們,一邊忍不住地張望議論。
我幾乎跌跌撞撞地從單車上下來,什麽與秦川好久沒說話這樣的事全都拋在了腦後,我湊到他跟前,慌張地問:「你干什麽?」
「你起開。」
這是分開這麽久以來,我與秦川說的第一句話。
秦川推搡著孫泰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們,其實孫泰與其說走,倒不如說被架著,兩個四二一中的學生緊緊貼着他,他想不走都不行。從後面看起來,孫泰佝僂著的背影瑟縮成了一團,我納悶地看來看去,再也看不出半點小船哥的模樣。
我急忙跟上他們,可秦川卻把他領進了衚衕裏的男廁所,裏面本來還有個蹲茅坑的小男孩,嚇得提着褲子跑了出來。廁所門被他們「哐當」一聲關上鎖死,我趕上去使勁拍門,可他們誰也不給我開,裏面的聲音我也聽不清楚,只時不時傳出幾聲悶響。
「秦川!開門!你快開門!」
我不停地呼喊,可根本沒人應我,我有點害怕,不知孫泰怎麽得罪了秦川他們,四二一中的學生已經被我們學校的老師妖魔化了,我擔心真出什麽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廁所門才緩緩打開了,孫泰走在最前面,我以為他一定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倒沒有,只是身上的校服不太整齊,整個人也蔫蔫的,很狼狽的樣子。他看着我,囁嚅着想說些什麽,但是又說不出口,臉漲得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身後的秦川狠狠點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出聲:「謝喬,對不起。」
說實話,最開始我也幻想過孫泰在眾人面前回護我,在別人都嘲笑我的時候伸出手拉住我,在最失落的時候也能默默跟我一頭兒。可是他從沒有過,他就是我落井之後掉下的那塊大石,是我扒在懸崖邊搖搖欲墜時踩過來的那一腳。談不上恨他,也不是討厭,就是對這個人無視且無感了。
在他身上,我知道了喜歡到底是一種什麽感覺,但也同樣知道了,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是一種什麽感覺。喜歡上別人時付出的一切勇敢、得到的一切歡愉,都會在獲知他不喜歡你的那一刻,一點不留地反噬到你身上。喜歡得多用力,就有多疼。
但不管怎麽說,這句遲來的道歉,還是讓我心裏舒坦了些,而孫泰這一副窩囊廢的樣子,又讓我覺得丟臉。偏偏秦川這個不識時務的大傻帽走上前來,哥們似的一把攬住孫泰的肩膀,邀功似的對我說:「你不是喜歡他嗎?我警告他,讓他對你好點!」
我氣得漲紅了臉,看都不看孫泰一眼,只衝著秦川大聲喊:「他算哪根蔥啊!誰喜歡他啊!臭秦始皇!」
我說完就扭頭走了,根本不管身後的人怎樣石化在了當場,不管孫泰的臉是像豬肝還是豬腰子,不管秦川有沒有又氣歪了鼻子。
我只覺得長出了一口惡氣,這麽長時間裏丟掉的面子,終於被我撿了回來。
春風吹在臉上,朝陽穿過教學樓映了我一身金色,我揚著頭笑起來,心想算了,下次見到秦川再跟他道歉加道謝吧!
07
我度過了入學以來最安靜的一天。別說嘲笑聲,就連招呼聲都沒有了。
早上校門口的一幕被很多同學看到了,再加上後一撥人又目睹了男廁所那一幕,事件迅速蔓延,然後被誇大被傳播,到最後被演繹成了江湖故事黑幫傳說。結論就是:謝喬背後有人罩着,那人是四二一中的老大。
作為被老大罩着的女人,我感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禮遇與敬畏。課間上廁所的時候,往常我都是被女生圍觀著竊笑,偶爾還會被「不小心」濺上些水池子裏的水,現在則是隊都不用排,大家齊齊讓開,把最裏面唯一一個有門的蹲坑讓給我用;到樓道打水的時候,往常都是被一再故意加塞,現在則是只要我站在隊伍裏,排在我前面的人就會自動消失,我成了永遠的第一個,而第二個則跟我保持五米以上距離;中午拿飯的時候,以前都是菜湯灑出來的盒飯才會留給我,現在則是我伸手時其他人都縮回手,我想拿哪盒拿哪盒。
我眼風所到之處,大家都會瑟縮地抖一抖。這感覺真是……又爽又寂寞啊!
放學時我在校門口又見到了秦川,他綳著臉,一邊用餘光看我一邊抽煙,我推著車走到他跟前,直盯着他的眼睛,他還是不理我,直到我實在忍不住咧嘴笑起來,他這才也笑了。
「你丫什麽眼光啊!瞧他那樣,我都懶得打他。」秦川不屑地說。
「討厭!不許說髒話!」我踹了他一腳,「為什麽他們都說你是四二一中的老大啊?」我從上到下打量他,覺得他除了比搬家時又高了些,沒什麽太大變化,怎麽轉眼進了中學就呼風喚雨起來了?
「當然是打出來的啦!」秦川搓了搓額前的頭髮故意耍帥,本來的刺頭被他搓得生生豎起來一塊,看上去特別可笑,可他完全沒看出我眼裏的笑意,自顧自地捅捅身旁的一個小混混,「大龍,給她講講。」
大龍比秦川還要多躥出半個頭,以前我就老看見他,離遠了看時覺得他人高馬大虎著個臉恐怖得不得了,可現在離近了看卻覺得他沒什麽可怕的,尤其看到他襯衫前襟上的油漬和黑黑的袖口時,就更沒畏懼感了。
「是的是的!當時老大在食堂打飯,結果被原來的老大強哥——啊,李強——把飯盒撞翻了,結果他也不道歉,結果老大就衝上去把他狠 了一頓,結果……」
大龍不停地「結果」還是沒結果出個所以然來,秦川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也知道我最喜歡吃燒茄子了,趕上丫倒霉,那天正巧是這個菜,我們學校食堂就做燒茄子好吃,我好不容易才打上,一口沒吃呢,香味兒都沒來得及聞就讓丫給撞翻了,那我能幹麽?打呀!打完我才知道,他據說就是我們學校老大,這一架之後他被我打那麽慘肯定不能是老大了啊,皇帝輪流坐,今天就到我家啦,哈哈哈。」
秦川一邊說一邊仰天長笑起來,周圍那幾個混混也附和著一起笑,我扯著嘴角一點都笑不出來,深深為四二一中學所謂老大和老大兄弟們的低智低能擔憂。
「如果那天是青椒炒雞蛋呢?」
「那就算了唄,反正我也不愛吃。」
秦川無所謂地揮揮手又笑起來,大龍他們繼續跟着笑,但明顯笑得牽強起來,顯然他們也在為自己老大的智商擔心。
「我回家了……」我一臉黑線地推起車。
「別別別啊,一起喝個汽水吧!」秦川拉住我的車把,轉頭吩咐起來,「去買兩瓶黑加侖!」
大龍應聲而去,既然是我最喜歡的黑加侖,我也就不爭氣地停在了原地。
從那天起,在燈花中學校門口的四二一小混混聚會中,多了一個穿校服的嬌小身影。倒不是我棄明投暗,只是在燈花沒人敢惹我,也沒人敢和我玩,我這是被逼上梁山罷了。當然,在我看來,秦川他們真不算是綠林好漢,頂多是幫烏合之眾。
不過,正因為有了這幫烏合之眾,我才總算有了朋友。
08
1997年,香港要回歸了。和回歸日期一起日益臨近的,是我的生理期。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姨媽」都這樣,對比它之後每次的來勢洶洶,它最初出現的時候是那麽悄無聲息,以至於最先發現的竟然不是我本人,而是秦川。
我是在校門口興高采烈地跟秦川和大龍聊天時,突然被秦川拉住的,他不由分說脫了他的格子襯衫,上前兩步把我緊緊裹在了裏面。
「你幹嗎?」我莫名其妙。
「你快把襯衫係腰上!」他很不自然地說。
「為什麽?我不!」我以為是他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不配合地掙扎。
「你快點!」秦川急了,乾脆自己來幫我擋。
「哎喲,我不係!屁簾兒似的多難看啊!」
「你!」
「我什麽我!」
「你……你來那個了!」
「哪個?」我一臉茫然地望着他。
大龍看我們嘀嘀咕咕的,跟上來問:「老大,怎麽了?」
「你去買冰棍去!不對!買汽水!不冰的!」秦川氣急敗壞地支開大龍。
「你到底要幹嗎?」我看大龍走遠,抱着手問。
「你不會沒有過呢吧?」秦川漲紅了臉。
「什麽沒有過啊!」
「就是那個!你們女的每月來的那個!」
我一下蒙住,猛然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麽了。那時我隱隱約約知道女孩都會有月經初潮,上體育課時總會有一兩個女生舉手說不舒服,那節課就可以休息。劉雯雯就是一個,每每舉手,她都帶著一股驕傲的神秘。但具體月經是怎麽回事,其實我一點都不懂,我們家裏人有着中國式家庭傳統的羞怯,大人不會給孩子細講這些,而學校的生理衛生課也都是在男生的一片竊笑中將這部分知識匆匆帶過。我從來沒為初潮的到來做過準備,壓根沒想到它竟然會來得這麽快、這麽隨意。
我像稻草人一樣乾巴巴地站在原地,緊緊裹着秦川的襯衫,他腳蹭着地,不自在地說:「褲子沾上了,你先用襯衫遮著,去……去買衛生巾吧。」
「衛生巾」三個字讓我倆一起紅了臉,我轉身奔去小賣部,正碰上買了汽水出來的大龍,他笑嗬嗬地說:「喬喬,老大又讓你買什麽?我幫你買?」
「不用!」我沒好氣地答。
最終秦川的襯衫幫我度過了初潮的小小危機,而把襯衫還給他時,我沒說謝謝,反倒小聲嘀咕了句流氓,把他氣得大罵我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反唇相譏他什麽都懂,他則嘲笑我居然連這都不懂。不管怎麽說,這事被他這麽清楚地知道,還是挺丟人的。
男孩女孩會長成少男少女,然後再變成男人女人,這是發生一切故事的前提。秦川變粗了嗓子,而我則開始每個月迎接一次「大姨媽」,我們漸漸不同,悄悄萌發著重要的變化,變成彼此不熟悉的樣子,卻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香港回歸是件空前的大事,整個燈花中學初中部都參加了回歸當晚的慶祝表演活動,初二的任務是到天安門廣場跳集體舞,全年級的同學幾乎都參與了綵排,只有極少數特殊體形或是學習極差的人被排除在外,而我則是其中之一。
我既不是特殊體形,學習也不算差,但是在上交的學生名單裏,作為文藝委員的劉雯雯就是沒把我的名字寫上去。她沒問班主任的意見也沒問我的意見,就那麽理所當然地把我給忽略了,當然,事後也沒人對此提出異議。只有我自己憤憤地跟秦川抱怨,可他卻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天天在日頭下面曬著跳什麽《掀起你的蓋頭來》才真該抗議呢。
7月1日那天同學們早早就去學校集合了,我一個人悶在院子裏陪着小愉一起數喇叭花的花籽。小愉是我小叔的女兒,是秦川他們搬走那年出生的,整比我小了一輪。她大舌頭,從小喊不准我的名字,總把「喬喬姐姐」喊成「喬喬仔仔」。悶熱的天氣,不能去天安門看熱鬧,又被小屁孩追着喊「喬喬仔仔」,實在令我心煩得不得了。
正鬱悶著,院門忽然打開了一道縫,一個捏著鼻子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了進來:「喬喬仔仔,出來玩!」
是秦川。
他知道自己不被我奶奶待見,只要遇見我奶奶總會被數落幾句,要麽說他頭髮長,要麽說他衣服邋遢,有好幾次還差點被老太太聞出身上的煙味。所以他每回找我連院門都不敢進,都要先觀察地形,確認沒有我奶奶在周圍轉悠,才敢叫我。
我正閑極無聊,看見他來了,迅速把小愉抱回屋裏,轉身就往外跑。奶奶剛包了餃子,從廚房出來差點被我撞一趔趄,氣得她大聲喊:「又野去了!小心長安街戒嚴你回不來家!」
我也不理她,出了院門一巴掌拍到秦川身上,「走吧!上哪兒玩去。」
「跳舞去呀!」秦川攬著站在一旁幫忙推車的大龍。
09
秦川他們說的跳舞,可不是集體舞,是蹦迪,就在當年北京最潮的JJ迪廳裏。
JJ迪廳是買票才能進的,一張票要50塊錢,那時候50塊錢可能比現在的500塊錢還值錢,我們可買不起,只是周末的時候,他們會發一些免費票出來招攬人氣,秦川他們就專門等這種免費票。四二一中的學生比燈花中學的學生時髦多了,到了周五就像蒼蠅一樣到JJ門口綜著去,接頭暗號就是「嘿,哥們兒,有票麽?」秦川倒不用這樣,他是老大嘛,憑藉野蠻暴力,總能搶到那麽幾張。
我以前就跟他們去過幾次JJ,確實挺開眼的,和我平日的生活比起來,那裏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也許因為去那兒的人年紀都大一些,成熟一些,於是讓我有種突然長大的感覺。我看見男孩聚在一起抽外國香煙,看見有女孩染了頭髮化了濃妝,看見有人文身有人戴着鼻釘,看見有人喝酒有人打架,看見有人斗舞有人像瘋子一樣搖來搖去。在高高的舞台上,迷幻的燈光穿過升騰的煙霧折射出成人世界的樣子,紅男綠女們臉上的表情慢慢變成了同一模樣。繁華會升騰慾望,慾望會供養迷茫。
那天我依然躲在一旁喝着可樂嚼著冰塊。秦川和大龍都上了迪台,秦川跳得還算可以,大龍戳在那裏,跟一個大隻殭屍沒什麽區別。好不容易一段野狼的歌完了,秦川湊到我身邊,他剛跟一個穿着露臍裝的女孩跳了一段擦玻璃,下來的時候還氣喘吁吁的,他把頭髮胡擼一下,大聲嚷着:「別老坐着!一起來呀!」
「不去!我不會!」我同樣嚷着回答他。
「笨啊你,搖晃搖晃就會了!走!我陪你!」
「我不去,哎!」
秦川把我強拉着登上了迪台,大龍推推搡搡地給我們騰出了一塊地方。台上正放邁克爾·傑克遜的《Beat It》,秦川沖我做了個鬼臉,居然開始走起太空步,周圍的人都停下來給他叫好,他的結束動作是邁克爾經典的白手套指天,但他卻指向了我,眯起眼朝我笑,我終於高興起來,使勁兒給他鼓掌。
秦川的Pose還沒擺多久,就被突然躁動起來的人群擠開了。我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只看到人們紛紛抬起頭往JJ門口望去,不時有人說:「九龍一鳳來了!」
我不知道誰是九龍一鳳,正要踮起腳尖看清楚,卻突然被秦川拉了一把,大龍在身後推着我的後背說:「喬喬,快走!」
我跟着秦川和大龍推開擁擠的人群跑了出來,外面的陽光直讓我覺得晃眼。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跑什麽呀,九龍一鳳是什麽東西啊?」
大龍瞪大眼睛誇張地說:「這你都不知道!九龍一鳳是整個東城的老大!」
「又是老大呀。」我用手扇著風說,自從我知道秦川都能做老大,就對老大沒有了敬畏之心,「那咱們跑什麽呀?秦始皇,不會你又把人家給打了吧?這次是因為什麽?四喜丸子?」
「沒有。」
我打趣秦川,可他卻少見地沒跟我抬杠,只是黑著一張臉,悶頭往前走。我疑惑地看着大龍,大龍一說起江湖老大就來勁,喋喋不休地給我講起來:「哎呦喂,你可真不懂,那是九龍一鳳!就算是老大也不能打啊!喬喬,我告訴你啊,在咱東城,自古就有九龍一鳳的江湖名號。」
「自哪個古啊?」秦川哼了一聲。
「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每一代的九龍一鳳都不一樣,但一樣的是,九龍肯定是東城最牛逼的爺!一鳳肯定是東城盤兒最亮的姑娘!」
「然後呢然後呢,他們都干什麽啊?」我聽著好玩,也不管大龍基礎知識很不過關,就追問起來。
「然後就稱霸東城唄!現在九龍的頭兒叫譚輝,江湖人稱一輝,也叫輝哥,你知道為什麽不?」
「不死鳥一輝!」
我眼睛一亮。《聖鬥士》裏我最喜歡一輝了,又酷又帥,聖衣還好看。大龍喜歡紫龍,他說大家都帶個龍字也算沾親帶故,可我覺得他一點不像紫龍,比人家醜多了。秦川最俗氣,喜歡星矢,他說就喜歡這種打不死的人,而且重生一次就更牛逼一次。
「對啊!譚輝就那麽厲害!」
「哇噻,人家這才是真正的老大呢!」我若有所指地瞥了秦川一眼,又接着問,「那一鳳呢!漂亮麽?」
「那是相當……漂亮呀!」大龍搖頭晃腦嘖嘖有聲。
「比雅典娜還漂亮?」
「比雅典娜還漂亮!」大龍非常肯定。
「吹吧你就,你見過啊?」秦川不屑地說。
「JJ好多人都見過!大家說鳳姐長得像王祖賢,比王祖賢還美呢!」大龍一臉崇拜,比起雅典娜,一鳳才是他心裏的女神。
「那咱們回去看看呀!」我被大龍挑起了好奇心,一心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輝哥和一鳳。
大龍連忙搖頭:「不行不行!我和老大說好了,不能跟他們碰面,除非……」
「除非什麽?」我納悶地問。
「除非……有一天我們超過他們!」秦川目光炯炯,一把攬住大龍的肩膀,「一山不容二虎,以後等我打下JJ這塊地盤,再堂堂正正跟他們照面!」
「好!」大龍向天空舉起了拳頭。
「征服!」
「好!」
「一腳踏東城!」
「好!」
「沖吧!」
「好!」
傍晚的天邊綴滿晚霞,路邊的電線杆向前方延展出筆直的電線,幾隻小麻雀飛了起來,看着跑向夕陽的兩個少年,我突然……不太想和他們一頭兒了……
10
一開學,整個學校都談論著七一晚上慶祝回歸的事。從自動隨風飄揚的國旗,到查爾斯王子缺斤短兩的頭髮,再到集體熬夜的快感,最終落腳在學校大手筆每人發的一份肯德基。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有的可聊,班裏只有我和那幾個胖子外加老師講台邊坐着的那個成績全年級墊底的超差生百無聊賴地東盼西顧。為了表揚同學們出色地完成了這次政治任務,學校還給每位參加香港回歸慶典的同學製作了一張紀念明信片,劉雯雯挨個給大家發了下來,走到我旁邊時她想都沒想就空了過去,那雙秀氣的眼睛一秒鍾都沒有看向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能感覺到劉雯雯不喜歡我。也許對她這隻白天鵝來說,我這個醜小鴨不值得一理。又或者她就是看不上我,我因為孫泰的事在全班面前都丟了臉,這讓永遠高高在上的她理解不了,因而覺得我愚蠢。我始終忘不了ST日記在班裏被傳閱時,她看着我的那個冷傲又厭惡的眼神。我也因此不喜歡她,不喜歡她在老師面前得寵,在同學面前驕傲的樣子,不喜歡看她和這個男生不錯,又收那個男生禮物,卻從來不明確自己到底和誰好的曖昧做派。不過我喜不喜歡都不打緊,劉雯雯是大紅人,而我則是沒人理的大衰人,我想我們始終也不會有什麽交集。
在放學之前,我確實是這麽認為的。
那天在校門口,劉雯雯被四二一中的前任老大李強給截了。
我從學校出來時,看見秦川和大龍照例站在最好的位置,這大概是nmzl老大特權,他們待的地方別的四二一中的人都不會去占。可他們卻沒像往常一樣往學校裏面張望,等着我出來,只是一起齊刷刷地看着右手邊的小攤兒,我一扭頭才發現,原來是劉雯雯被人圍住了。
李強離劉雯雯很近,插著兜跟她嬉皮笑臉地搭訕,能聽見大概意思就是交個朋友什麽的。劉雯雯依然腰桿挺得筆直,可看得出來,她害怕極了,漂亮的小臉蒼白一片,握著書包帶的雙手都緊緊繃出了青色的血管。我們班老跟着她轉的那幾個包,早就沒了蹤影,有路過的人瞥一兩眼,都被李強的跟班呼喝走了,誰也不敢多管閑事。
我走到秦川和大龍身邊,很自然地把書包遞給大龍,他身上一共掛了三個書包,我們的書包一向都是他拎,他也從無怨言。大龍連忙湊過來:「被李強拉住的那個女孩是你們班的同學吧?叫什麽雯雯來著?」
「劉雯雯。」我悶聲悶氣的。
「挺漂亮的呀!」大龍稱讚道。
「那你英雄救美去呀!」我翻著白眼說。
「不不不,不能輕舉妄動,要聽老大的。」大龍退後一步,看着秦川。
秦川也不搭理他,只是不錯眼珠地望着那邊。我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卻和劉雯雯的眼神對在了一起。她難得那麽懇切地望着我,眸子裏含了淚水,楚楚可憐的,分明是在向我求救。
可能美麗的人連眼神都有魔力,我突然心軟了。儘管心裏仍然有聲音怒吼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幹嗎多管她的事!你現在同情她,她當初同情你了嗎?你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在哪裏?你不是很討厭她嗎,現在看個熱鬧不好嗎?但我還是忍不住拉住了秦川的胳膊,慢慢搖了搖說:「川子,那個……幫幫她吧……」
「你不是最煩她了麽?」秦川側過頭。
「那就算了!」
我狠狠心閉上眼睛別過頭,可沒過幾秒鍾,我就聽見了秦川冷冰冰的聲音:
「人家不願意跟你走,你一男的,識趣點,放手吧。」
11
秦川站定在李強面前,兩人鼻尖對著鼻尖,眼睛緊盯着對方,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凌厲。
「秦川,你有你的路數,我有我的路數,你別什麽事都摻和一腳。」李強狠狠地說。
「你這個路數讓我不高興了。」秦川拽得漫不經心。
「你是非要來勁了是吧!」李強咬緊了牙。
「對啦!」秦川毫不示弱地仰起頭,他本來就比李強高半頭,看起來就像是用下巴頦跟李強說話似的。
趁著秦川和李強對峙,劉雯雯甩開李強的手,閃身躲到了秦川身後,她這樣依賴的舉動徹底惹翻了李強,他吼了一聲「你他媽過來!」就伸手去抓劉雯雯,劉雯雯驚叫一聲,秦川一把撈住了李強的手腕,李強使勁掙扎,竟然沒有掙脫。
那天我終於知道,秦川從小到大仰仗的蠻力,竟然已經厲害到了這種程度。
李強憋紅了臉,甩了半天才終於拿回了自己的手,他帶著的那群人肯定以前就聽說了秦川能打,這次目睹了他的勁頭更不敢上前挑事。
「你丫等著!」
李強撂下一句狠話,就灰溜溜地轉身走了。我鬆了口氣,走到秦川身邊,剛要說些稱讚的話哄他開心,就被上前一步的劉雯雯打斷了。
「謝謝你。」
「哦,沒事。」秦川搓了搓他那難看的刺頭。
「今天要不是你幫忙,我就慘了。」劉雯雯嫣然一笑,她從來沒對我這麽笑過,那笑容還真稱得上好看,好看得讓我看不順眼。
「走吧!不說好一起去稻香村買炸羊肉串麽!」我推了秦川一把,示意他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龍把我車推過來!」秦川招呼著大龍。
「哎,同學!」看我們要走,劉雯雯忙又喊住他,「你叫什麽名字?」
「秦川。」秦川已經跨上了車,沒有再回頭看她。
我和大龍也跟着他一起騎車走了,一路上我越想越不舒服,從頭至尾劉雯雯竟然沒跟我道一句謝!再抬頭看看在我斜前方戴着耳機仰著鼻孔哼著不著調的粵語歌的秦川,我就越來越氣不打一處來。
我橫踹了秦川一腳,秦川的車晃了幾晃,差點握不住車把。
「你幹嗎呀!」秦川摘下耳機大吼。
「誰讓你多管閑事兒的!」我瞪他。
「不是你讓我去的嗎!」「我還說算了呢!你怎麽不聽!」「我步子都邁出去了還能裝收回來啊!讓李強看見以為我怕他了呢!再說了,你們學校門口是我的地盤,李強他憑什麽在我地盤上鬧事啊!」
「切,你就是看人家劉雯雯長得好看,想在人家面前逞能!」
「我連她長什麽樣都沒看清!」
「那她問你叫什麽,你回答那麽乾脆!」
「那我該怎麽回答呀!」
「說叫秦始皇唄!」
我早做好了準備,說完這句就飛快地蹬了出去,秦川的怒吼聲在身後穿透了整條大街,再後面的大龍馱著三個人的書包使勁蹬着他的老單車,讓我們等等他,而我在最前面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秦川並不為劉雯雯所動,這一點讓我特別高興。
12
劉雯雯被截事件到底還是在班裏引起了轟動。不過與我上回狼狽的經歷不同,劉雯雯這一次的經歷被演繹成了狗血劇般的言情故事:四二一中的兩個頂尖人物為了她在校門口對峙,江湖恩怨,禍起紅顏,最終還是四二一中老大更勝一籌,英雄救美,成就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我被看成老大身後跟班似的小太妹,而貌美的劉雯雯則成了老大的女人!
這樣一來,大家看她的目光越發艷羨,而她那白凈的脖子也越發揚得高起來。所有關於劉雯雯的傳說,她從來不解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只是欣然接受別人帶著羨慕口吻的議論,繼續做着她的高嶺之花。我本來還有點躊躇,不知再見她該不該說些什麽,哪怕就是簡單地點點頭。可當她在樓道裏和我擦肩而過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沒有必要。我與她仍像最初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我萬萬沒想到,那天放學之後,在校門口迎接我的居然變成了三個人——秦川、大龍,還有劉雯雯。
看着劉雯雯的笑臉,我推著單車愣了好半天都沒動換,秦川一直和劉雯雯說著什麽,還是大龍先看見我,使勁朝我揮起手,我才慢騰騰地走向他們。而最先跟我打招呼的,竟然是劉雯雯。
「謝喬,你取車取了這麽久呀,我們都等你半天了。」
她笑眯眯地跟我聊著天,彷彿在放學之前我們剛對完作業,然後約好一起回家,一會兒在校門口見。可實際上,在學校裏劉雯雯根本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哦。」我垂下頭,迴避着她的笑臉,轉身把書包扔給大龍,「我們走吧,快點,今天我想早回家。」
「可是咱們得先送雯雯到車站。」大龍指了指馬路另一邊的公交站台。
「啊?!」我詫異地看着劉雯雯。
她仍舊笑眯眯,說:「我擔心李強他們會再來找我的麻煩,但是跟秦川在一起就什麽都不用害怕了。」
她說這些話時的樣子很可愛,偏著頭,身體微微側向秦川,彷彿很仰慕他,而秦川那個白痴也很受用,用手捋了捋他的刺頭,真把自己當成了萬能的大神。
「那你們去吧,我先走了。」我跨上單車。
「等會兒!我和你走,大龍你陪劉雯雯吧!」秦川迅速從大龍那裏拿過我倆的書包。
「哎?可是……」劉雯雯大概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轉變,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一臉的失望。
「沒事,李強昨天剛被我教訓,他今天也不敢怎麽著。」秦川蹬上車,按了幾聲膠皮喇叭,回頭沖我說,「走不走啊,你又不着急了?」
「嗯!走!」我緩過神,飛快地跟了上去,劉雯雯和大龍一下被我們落在了後面,劉雯雯好像又呼喊了些什麽,但是我和秦川誰也沒停下來。
「這麽早回家有什麽事兒啊?」秦川納悶地問。
「今天我奶奶做打滷麵,我餓了。」我隨口說。
「就這點破事兒啊!饞死你算了!」秦川不屑地嚷嚷。
我悶聲不理他,秦川以為我真生了氣,又嬉皮笑臉地湊過來,「你奶奶做的打滷麵可沒我奶奶做的炸醬麵好吃,那肉丁,那菜碼……」
秦川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逗我,說得我真懷念起秦奶奶的炸醬麵,繼而懷念起我們的院子,懷念起小船哥。
那是我最寶貴的記憶,而身邊大大咧咧的男孩是我最寶貴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把他們都裝在了一個別人看不到的透明結界裏,一直堅定地守護著。
可是不知為什麽,我總有種難過的預感,我那堅固的結界,似乎有了一絲裂縫。
13
轉過天在上學路上我就遇見了劉雯雯,本來我以為按照昨天的架勢,這次她總該表示點親近,可是她竟然還像看不見我一樣,和幾個女生一起,就那麽說笑着跟我擦肩而過。我不懂她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有一點我特別肯定,她是真的討厭我,就像我真的討厭她一樣。
而放學的時候,當我再次看見她與秦川、大龍站在一起時,我也不那麽驚訝了,我想我必須要跟她把話說開了,我沒她有心眼兒,能瞬間切換朋友和敵人模式,暗的不行只能來明的。
「謝喬,給你的。」劉雯雯遞過來一根和路雪,我看秦川他們也一人舉著一根,大龍那個化了,他正舔流下來的奶油。
我並不接她的冰棍,只是看着她,而她漂亮的眼睛也沒有任何閃爍。過了幾秒,大家都感覺出了不對勁兒。
大龍捅捅我,「喬喬,你接着呀。」
我還是盯着劉雯雯不說話,她顯出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有些怯生生的:「沒事兒,她可能不喜歡哈密瓜味兒的吧。」
「謝喬,你幹嗎呀,大姨媽來了?不對啊,我記得不是這幾天呀!你不吃我吃了啊!」秦川一把拿過劉雯雯手裏的冰棍,替她解了圍,劉雯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連我的生理期都知道的人卻和別人這麽默契,這徹底點燃了我的怒火,我搶過秦川的冰棍,扔回到劉雯雯懷裏,「劉雯雯,別裝了。你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謝喬,你……你怎麽了,我只是想請大家一起吃冰棍。」劉雯雯看起來很委屈。
「就是就是,你不愛吃就給我們嘛,都是朋友,生什麽氣呀。」大龍忙打圓場。
「誰跟她是朋友!」
「對不起,我以為,對不起……」劉雯雯囁嚅著後退,似乎快要哭了出來。
「你們問問她,在學校裏她跟我說一句話麽!從我身邊走過去,她頭都不會抬一下!有這樣的朋友嗎?」
「謝喬,對不起,我只是不知該怎麽跟你講話,我能感覺出來,你不喜歡我,所以我……謝喬,真的對不起。」劉雯雯的表情特別誠懇。
「好啦好啦,就你那強脾氣我還不知道,寧折不彎的。指不定在你們班裏怎麽黑著個臉呢,誰敢主動跟你說話呀!你們女生就是麻煩,多大點兒事啊,以後見面說個Hello不就得了,走吧走吧,送劉雯雯去車站。」秦川用胳膊夾住我的脖子。
「還送她?」我不樂意地說。
「雯雯說昨天你們剛走就在車上看見李強他們的人了,給她嚇壞了,保險起見,咱們還是一起送她等她上車吧!」
大龍一口一個雯雯,聽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劉雯雯特別感激地道了謝,默默走在秦川身邊。在去往車站的路上,她一直沒再說話,公交車來了她就上了車,透過車窗玻璃,向我們揮手道別。
「還噘嘴,喬喬,你別那麽小心眼兒啊。」秦川打趣我。
「你起開吧!」我推開他。
「劉雯雯也沒什麽壞心。」
「切,吃了人一根冰棍就變節了。」
「要不你再請我一根,我肯定永遠忠心,絕不叛變。」秦川嬉皮笑臉地擺出宣誓的模樣。
「美得你!」
我把單車的變速器調到最高,使勁蹬了出去。盛夏的驕陽照得人熱烘烘的,兩旁的街景不住後退,身後的男孩分明在喊我的名字追逐著,我卻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離我而去。我想會不會真的是我誤會劉雯雯了,可是心裏始終有那麽點不舒服。我大概是小心眼了,即便她是好的,我也不想跟她分享我的朋友和我的透明結界裏的那個小世界。
14
劉雯雯很聽秦川的話,從那以後,見到我果然多了一句Hello,可除此之外,她依然和我不多說什麽。而我也會禮貌地回一聲Hi,其他的話也一句沒有。每天放學的那聲鈴響,就是我和劉雯雯之間的魔法開關,白天的點頭之交到了傍晚就會變成親昵的夥伴。我真不知道她怎麽就能如此地華麗轉變,我也跟秦川他們抱怨過,可秦川始終認為這只是我小女生的糟心情緒,根本沒什麽所謂。因此,我也只好不情不願地充當起劉雯雯的保鏢,每天護送她走一段在我看來壓根沒有危險可言的回家的路。
不管我再怎樣不樂意,劉雯雯已經從我那個透明結界的縫隙鑽了進來。她跟我們一起放學,一起吃東西,一起切桌球,一起在大馬路上溜溜達達地度過很多時光。不知不覺地,我似乎慢了劉雯雯一步,在我眼前,慢慢變成了她與秦川並肩的身影,而這身影,竟讓我有點小小的憂傷。
放暑假之前我們一起去了北海玩,劃鴨子船的時候,劉雯雯和秦川坐在一邊,而我和大龍坐在另一邊。劉雯雯帶了隨身聽,裏面在放張信哲的新歌。那時女生都特喜歡張信哲,要是有誰說不喜歡Jeff,不會哼幾句,簡直就混不下去了。我嚷着要聽,秦川卻把耳機搶了過去。
「這個人唱歌娘們唧唧的,我聽聽有什麽好聽的呀!」
「給我!不許你罵阿哲!」我站起來夠他,船搖晃起來,大龍忙拉着我坐下。
秦川把一隻耳機塞到耳朵裏,另一隻很自然地遞給了劉雯雯,劉雯雯接過來,也放在耳朵裏。從我這裏看過去,一個不羈的少年和一個秀美的少女,被一根長長的耳機線連在了一起。
夏日的熏風輕輕吹過,水面上盪起了微微漣漪,打碎了的陽光散在他們身上,這麽望過去,簡直可稱之為美好。可這樣的美好,卻突然讓我心酸得不得了。
我也不清楚這心酸來自哪裏,就像最疼我的奶奶放下我去抱小愉妹妹,就像小時候秦川搶了我最心愛的香味橡皮,就像我攢了好久錢買的夢龍被大龍搶去咬了第一口,就像所有我能想到的不舒服心情的總和,卻又好像與那些都不一樣。總之,我實在不想讓時間就這麽停留在這兒,我惡意地撩起水去潑他們,劉雯雯驚叫一聲,秦川馬上扔掉耳機脫下T恤開始反擊,我們的小船在北海中間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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