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曾少年] - 第一章蕊初

第一章蕊初
那時,抬起頭看天空就覺得外面好大,恨不得長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飛走。
01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終於有了盛夏的樣子。
院子裏紫色的喇叭花都開了,串紅也已經能吸出蜜來,棗樹和槐樹遮住一片陰涼,蟬聲一陣一陣的。天空中有蜻蜓飛過,時而還有幾隻黑白花的天牛。
乘涼的老人們聚在一起,老奶奶推著小竹車,哄著孫子和孫女,老爺爺一邊搖著蒲扇一邊下著象棋。他們從不觀棋不語,常常為了跳馬或是支士而爭論不休。小賣部裏掛出冰鎮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蓋一層棉被,裏面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衚衕裏的孩子成堆,男孩們玩彈球、拍畫兒,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頭瓶裏養起來,罐子上面要糊一層紙,用皮筋捆緊,再扎幾個小孔透氣。他們會給蟋蟀起名字,什麽「常勝將軍」「山大王」,再把它們放在一起讓它們斗。女孩們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綁在電線杆上 。她們也「跳房子」,拿碎紅磚或是家裏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畫線,小沙包都是碎布拚的,灰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雖然出了衚衕西口就是繁華的東單大街,但在衚衕裏面絲毫感覺不到喧囂,偶爾才有幾輛單車騎過,不是永久就是鳳凰,都是黑色的,連車把上的鈴都一樣。也難怪,不只單車,那時家家過的日子都差不多。北京的變化尚還細不可聞,也許誰說一句話,這座城便可一模一樣起來。
然而就在我生日那天,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們院東屋的辛偉哥被警察抓走了,說他與西大院那個外號叫猴子的男孩一起在女廁所外面耍流氓。他們早晨偷看了女廁所,還衝裏面的人吹口哨,說不三不四的話。辛偉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覺得不好意思,喊他們倆走,辛偉哥嫌他煩,不但不聽他的,還踹了他一腳。辛原一個人哭着回家,正巧碰見居委會的趙主任出來倒尿盆,辛原順口向他告了狀。趙主任臉沉下來,哄了他幾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轉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來院裏抓人了,說他們犯了流氓罪。
有人犯罪了,這可一下炸了窩。正巧趕上禮拜天,大人小孩全出來看。辛偉哥平時是院子裏最調皮、最神氣的男孩,可那天嚇得腿都站不直了,18歲的大小夥子,被人硬是從屋裏架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哭,又喊媽又喊奶奶,「嗚嗚」地也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警察來那會兒,辛原正在院門口跟一幫小孩玩「我們都是木頭人,一不許說話二不許動」。他就真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院牆邊上,看着小夥伴們都跑過去瞧熱鬧,看着他哥被警察拖走,看着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着院子被一層又一層的人圍住,把他徹底圍在了外面。
在我後來的印象裏,辛原哥一直不愛說話,總低着頭,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說就是因為辛偉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變成了不說話的悶葫蘆。可我想,他也許從那天起,就再沒有從木頭人變回來。
辛偉哥被抓進去沒多久就判了刑,因為他在裏面交代曾經一起聚眾看黃色錄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情況更嚴重,他那時有個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廁所裏的女孩,調查發現他們發生過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被判了死刑。執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還來收了7毛錢的子彈費,據說他那個女朋友也因為這事喝敵敵畏自殺了。
他們運氣不好,趕上「嚴打」,為一個惡作劇搭進了一輩子。大人說這就是命。這個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運的命。
當然了,這些我一點都不記得,我才剛剛出生,因為辛偉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謝家新添了一個叫謝喬的小丫頭給徹底忘了,以至於院裏還有人以為我是立秋以後才出生的呢。
只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記得我,這些都是他講給我聽的。
02
我聽過一種傳說,人之所以記不得一歲以前的事,是因為在嬰兒時腦子裏還殘存著前世的記憶,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記憶,關於前世的過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時間就成為了我們生命中的空白。
我懼怕那段空白,於是就追問我媽,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怎樣被生下來。我媽說,我出生之前是一隻小螞蟻,她從一堆小螞蟻中把我挑了出來,找醫院裏的大夫吹了口仙氣,小螞蟻就變成了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暗自慶幸是自己而不是別的螞蟻被挑了出來。我因此對螞蟻有特殊的好感,從來沒故意踩過它們,也沒拿放大鏡在太陽底下燒過它們。下雨天螞蟻搬家,奶奶拿開水壺去澆院子裏一窩一窩的螞蟻時,我還狠狠哭了一鼻子。
從那麽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沒有記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儘管我後來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記憶,那將是一場無法承受的災難。而有些記憶,往往被一個人辜負後,才會在另一個人心裏深切起來。可我仍然篤定,記憶是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明,在沒有記憶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與己無關的。
即使是最親密的人,如果不能記住他的話,那麽失去了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時間沒有了積累的容器,愛沒有地方存放,恨也沒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孤單。那怎麽能稱之為人生呢?人生呀,就應該是從有了記憶才真正開始的。
所以說起來,小船哥的人生就始於遇見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兩歲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給起的,我爸爸是1978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考生,是院子裏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幾乎家家孩子起名都來找他。我爸也很認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樣,暢遊學海,破浪前行,所以我從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說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藍的,雲彩也很美麗,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線。他媽媽正在院裏擇扁豆,他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被一隻小磕頭蟲吸引住了。就在這時,我爸爸喜氣洋洋地走進了院裏。
他媽媽抬起頭問:「謝老師,你媳婦生了嗎?」
「生了!是閨女,6斤多!」我爸一邊說,一邊摸摸小船哥的頭,「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後來每每講起這段時,小船哥也都會笑眯眯地摸摸我的頭。
我因此感謝上蒼,讓我在那一天降臨到這世上。
時光匆匆,宇宙洪荒,細小如微塵的我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就那樣出現在他面前,打開了他的記憶之門。對何筱舟來說,我總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吧!一想到這裏,我就會覺得溫暖,周身充滿力量。
因為我是那麽喜歡他,也許從他記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歡了。
03
小船哥總是乾乾淨淨的,眉眼漂亮,連笑容都清透。他的襯衫總飄著一股好聞的香皂味,整齊利落。他不會一個襪筒高,一個襪筒低,也不會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們院子裏的人都說何叔叔家會生養,有個這麽精神、聽話、懂事的兒子。的確是,我不記得小船哥和誰吵鬧過,他不會和別的男孩子一樣去做無聊的惡作劇,也不像辛原哥那樣默然籠著一層陰鬱。他是恬靜疏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芒。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兩口子沒念過什麽書,可是小船哥不知隨了誰,從小就喜歡讀書。小船哥看過很多小人書,他的零花錢從來不買粘牙糖這樣的零食,也不買泡泡膠之類的玩具,都用去租書了。五分錢一本書,他常常租十本回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纏着他給我講故事,《楊家將》《岳飛傳》《聊齋》,他都能講得繪聲繪色。我尤其喜歡聽《西遊記》,每當小船哥一念起「話說唐僧師徒四人……」,我就眉開眼笑起來。
《紅樓夢》我也喜歡,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紅樓夢》的撲克牌,他遞給我黛玉和寶釵的,我就收下,遞給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們常表演這個節目,逗得院子裏的大人們「咯咯」地笑。他們都知道我愛黏着小船哥,有時候我媽故意逗我,說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煙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們就笑得更厲害了。小船哥的媽媽李阿姨對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准給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會做一種面糖,像小兔子的形狀,裏面是糯米面,外面裹一層砂糖,眼睛點上山楂紅絲,我一口氣能吃三個。李阿姨也開過玩笑,說要我給她做媳婦,可他們都不當真,唯獨我是認真願意的。
我們家對門的院子住着一個原先國民黨的高官,我管他叫將軍爺爺,他在秦城監獄裏坐了十幾年的牢,後來通過統戰工作,被放了出來。他一生沒有婚娶,小院裏只有他一個人住,養了滿院子的花花草草。將軍爺爺打仗時落下了病,腿腳不利索,小船哥總去幫他澆花,我便也跟着去。
院裏有一個大水缸,灌滿了澆花用的涼水,我趴在缸邊,把胳膊浸在水裏,特別涼快。可將軍爺爺和小船哥都不讓我這樣,怕我掉進去。為此,小船哥還給我講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學課本上學到要早多了。
院子裏有葡萄架、無花果,也有美人蕉、君子蘭。而站在花叢中,笑着呼喚我名字的何筱舟,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光亮。
04
我腦子笨,所以不能像小船哥一樣分清我的記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都是因為秦川一直在搗亂,所以我的童年撲面而來,讓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爸說從1980年開始,醫院婦產科的床位就格外擁擠起來,每張床上都顛倒著個兒躺着兩個大肚子的孕婦,遠遠望去,就像一隊排列整齊的西瓜。
秦川比我早出生十幾天,他媽媽和我媽媽就躺在同一張產床上。
據說我們倆沒出生時就開始了不懈的戰鬥,臨產前曾經隔着兩層肚皮互相踢過對方,滿月那天就開始打架,會爬的時候互相拱,會走的時候互相推,會跑的時候互相追,會說話的時候互相逗悶子……簡直沒消停過一會兒。
我媽說,這叫冤家。
秦川是我們院子裏的異類,因為只有他不是獨生子女,還有個大他兩歲的姐姐。
姚阿姨懷秦川的時候還沒有《超生游擊隊》這麽有教育意義又風趣的小品,計劃生育政策是嚴肅且不可違抗的。姚阿姨所在的乳膠廠和衚衕居委會幾乎每天都到院裏做他們夫婦的思想工作,因為總是前後腳到,兩撥人熟了之後還順道解決了廠內一個大齡女青年和街道一個喪妻中年男子的婚姻問題。可是直到那兩位談完戀愛結了婚,姚阿姨仍然沒把孩子打了,眼瞅著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那時候秦叔叔沒正式工作,我奶奶說他從小就是衚衕裏的頑主,什麽都不吝,居委會見着他躲都來不及,誰也不願觸這個霉頭。姚阿姨是根紅苗正的好青年,所以兩撥人都從她身上下手,居委會的趙主任說,你多生一個,戶口解決不了。廠子領導說,國家下的文,超生就開除公職!可姚阿姨沒那麽多話,翻來覆去就一句,我要生!
所以儘管這兩撥人無比鍥而不舍,但最終還是沒能阻止秦川的降生。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秦川小朋友最開始不叫這個名字,秦叔叔給他取了一個讓人過目不忘,過耳回頭,前確有古人,後肯定無來者的名兒,那就是:秦始皇!!!
我媽說,在醫院的時候,大家就都知道有個孩子叫秦始皇了。他名氣太大,沒法不知道。
抱着秦川的時候,秦叔叔會喜不自禁地四處顯擺:「我兒子,秦始皇,帶把兒的!」
餵奶的時候,秦叔叔會心疼地說:「秦始皇,你別咬你媽啊!」
換尿布的時候,秦叔叔會噓噓著:「秦始皇能吃又能拉!」
…………
可以想像那時協和婦產科裏每個人頭上要頂多少根黑線。
就這樣,姚阿姨一聲不吭地隱忍了七天,出院的那天,姚阿姨抱起秦川,握着他的小手向眾位孕婦揮了揮:「秦川,跟阿姨們再見!」
秦川被迫哼唧著搖了搖胖乎乎的小手腕,整個病房鴉雀無聲,秦叔叔說:「衛紅,你叫咱兒子什麽?」
姚阿姨淡淡地說:「秦川,八百裏秦川的秦川。」
從此,秦始皇成為了歷史,秦川閃亮登場。
基本上呢,大多數人早都忘了秦始皇這個名字。只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每次和秦川打架,我都會在最後使出撒手鐧,吊著嗓子高喊一聲秦始皇,然後轉頭就跑。秦川就紅著臉咬牙切齒地追我,我們倆能一直跑半條衚衕,勝負參半。而每次解救我的,不是小船哥,就是秦川的姐姐——秦茜。
05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心裏都有個理想的人——喜歡他(她),羨慕他(她),想變成他(她)那樣子。我有,我從小就想成為秦茜。
秦茜是我們這條衚衕裏最招人喜歡的小女孩。她漂亮,大眼睛水靈靈的,紅嘟嘟的小嘴唇,一頭自來卷,像洋娃娃似的,誰家姑娘站她旁邊都會變成陪襯。有好多次,我和秦茜在院門口玩,都有大人走過來伸出長長的手臂,直越過我的頭頂,去摸摸秦茜的小腦袋,笑眯眯地說:「哎喲,茜茜越長越好看啦!」那些手從來沒在我這兒停留過,一次都沒有。
我媽說我從小就臭美,總去照鏡子。其實她不知道,我不是在自我陶醉,我是在比對我哪兒和秦茜長得不一樣。眼睛比她長點,鼻子比她大點,眉毛比她濃點,嘴唇比她厚點。大人們都說女大會十八變,我堅定地認為,到18歲那年,我一定會華麗變身。那時沒有玉女掌門人,也沒有國民美少女,我就想,要是一夜之間能變成秦茜那樣就好了。當然了,遺憾的是,我這輩子也沒能變成她那樣。
秦茜特別有人緣,不僅大人們喜歡她,小孩們也都愛和她玩。她是我們大院這邊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塊玩點什麽,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繩、踢毽、捉迷藏、踢鍋、吃毛桃、丟手絹、一網不撈魚、老鷹捉小雞……她全部在行。那會兒我們跳皮筋前要分撥兒,先選出倆頭兒來,然後泥鍋泥碗你滾蛋或者手心手背來挑人,秦茜就永遠是我們的頭兒,她從小個高腿長,什麽五鈎五卷跳茅坑七顛顛都跳得特別好,只要和她一撥兒就能玩很長時間,不用被替換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期待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着她,被選上的歡欣鼓舞,沒選上的沮喪萬分。而秦茜特別仗義,因為我們倆是一個院的,所以她每次都會選我。
秦茜還有好多好多優點,但這些都不是最令我羨慕的地方,我最羨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邊兒大,他們一起上學了。
9月1日開學那天,一早院子就熱鬧起來。大夥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學了,都親切地招呼著。只有東屋辛原哥他們家沒有動靜,自從辛偉哥出事,他們家就很少主動和院裏的人搭話了,門總是關著,就連最熱的三伏天,也很少打開透氣。
秦茜上學的事都是姚阿姨一個人操持的。秦叔叔不在北京,因為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沒了工作。秦川不到一歲時,秦叔叔就去廣東跟朋友一起下海了。他在那邊進貨,倒騰很多小玩意回來賣,什麽力士香皂、電子錶、大喇叭腿褲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鮮時髦的東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縫,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幾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還用新棉花給我絮過整套的棉襖棉褲。
秦茜開學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紅圓點的連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來就像童話書裏走出來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書包,兩個人手拉手站在院裏,一副又高興又緊張的樣子。
梳着羊角辮的我和淌著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後面傻乎乎地看着,直到把他們送出了院,剛剛消停點的時候,我才忽然醒過懵兒來:小船哥去上學,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於是我一把拉住着急上班的媽媽,聲音洪亮地嚷:「我也要上學!」
我媽不耐煩地說:「你還不到歲數呢!等著明年和秦川一起上吧!」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時間的神秘強大,我再怎麽努着勁兒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遠也趕不上小船哥的。我垂頭喪氣地回過頭,看着正蹲在地上揪貓尾巴的秦川,更加覺得悲從中來,「哇」一聲大哭起來。
06
小船哥他們上的小學就在我們燈花衚衕裏,叫燈花小學。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兒上的小學,不只他們,燈花衚衕裏只要念過書的,幾乎都是燈花小學的校友。傳達室裏的王阿姨從我爸上學那會兒就在那看門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學的時候,還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燈花小學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解放後房子被收歸國有,就改成了小學,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幾間青磚大瓦房,那裏還有鬧鬼的傳說。後來學生越來越多,青磚瓦房拆了,在原地蓋了三層小樓,因此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學。燈花小學是我們衚衕裏的最高點,大家都以此為地標,給人指路的時候說「還沒到小學呢!」或者「過了小學往前走就是!」
不過現在有幾十年歷史的燈花小學已經不存在了,因為00後的孩子比我們80後少多了,所以小學招不到學生,就並入了附近著名的中學。和大多數北京人一樣,我小學的母校消失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燈花小學最高的三層平台上集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學的孩子們一起坐在院門口看。從這裏能看到小學樓頂圍著的那圈尖尖的鐵柵欄,可無論我怎麽使勁伸長脖子、踮起腳尖也看不見平台上的人影,只能聽見大喇叭廣播裏變了調的聲音。
正在我左顧右盼分外着急的時候,秦川突然站起來:「我看見我姐了!」
「哪兒?哪兒?」孩子們都圍向他。
「就在樓頂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點點。
大家擠作一團,有的說看見了,有的說沒有。
我站在秦川身後,根本就看不見什麽第三排,他肯定是為了顯擺撒了謊,看着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我氣不過:「根本就沒有!」
秦川回頭,瞪着我:「有!就你這個小不點兒看不見!」
我小時候又瘦又小,秦川總叫我小不點兒,周圍人鬨笑起來,我氣得臉通紅:「你撒謊!尿床鬼!」
大夥笑得更厲害了,秦川愛尿床,昨晚他尿濕的褥子還在院裏晾著呢!
「小不點!」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點!」
「尿床鬼!」
「小不點!」
「秦始皇!」
我終於使出撒手鐧,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聲,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臉的時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07
由於秦川的存在,我對什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樣的詞從來沒有過美好的感覺。長大後,當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時罪惡的面孔出現時,我的很多朋友都會叫着說:「真好啊!你們一起長大!多浪漫啊!」每每這時,我都望天不語,欲哭無淚。
浪漫?
被揍得灰頭土臉浪漫嗎?被追着滿衚衕跑浪漫嗎?被搶走冰棍浪漫嗎?被弄壞洋娃娃浪漫嗎?被揪散小辮兒浪漫嗎?被搶走好不容易從沙堆裏挖出的膠泥浪漫嗎?被推一個大馬趴摔掉一顆門牙浪漫嗎?被從小到大各種欺負浪漫嗎?
秦川是我們這片兒的小霸王,他就是西遊記裏的黃風怪,是哆啦A夢裏的大胖,是刺蝟索尼克裏的蛋頭博士,是恐龍特急克塞號裏的格德米斯,是七龍珠裏的魔人布歐,是藍精靈裏的格格巫,是聖鬥士星矢裏雅典娜的敵人們,是我能想到所有壞蛋的集合,是我成長中最大的煩惱,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滅掉的人……
在我年幼無知的時候,我曾經還管他叫過川子哥,從我會說話開始,到我不再大舌頭為止。在我心裏,只有小船哥那樣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傳說了。這肯定是我們衚衕裏的小孩的共識,因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負過。家長帶著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興師問罪,姚阿姨使勁給人家賠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們院的必演劇目,隔三岔五就會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媽告過秦川的狀,可因為是天天見的鄰居,抹不開情面,我爸覺得又是孩子鬧著玩的事,沒必要上門說去。我媽乾脆將之上升為階級矛盾,狠狠地叮囑我,說秦川他們一家子都是不讀書、不好好學習的人,讓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沒覺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們家每一個人我都喜歡。秦奶奶熱心腸,下水道不通啦、水龍頭壞啦、房上油氈漏雨啦……院裏的事都靠她張羅。秦叔叔每回從廣東回來都給我帶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總給我好吃的,給秦川、秦茜買冰棍時,肯定少不了給我也買一根。所以我也不長記性,頭天剛被秦川推水坑裏沾一褲腿泥哭着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喬喬,出來玩!」我就又應聲而出了。
那是一宿覺就能解決恩怨的年紀,不像長大後,愛呀恨呀,要用一輩子來消化。
所以雖然我無比地討厭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學那天,我還是挺高興的。
我們倆是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師、同學、桌椅板凳、黑板、國旗、課程表,剛進學校什麽都新鮮。可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興趣,我來上學是為了能見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們班講台前,正帶領同學們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筆直,從第一節按摩睛明穴到最後一節乾洗臉,他都隨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節奏做得一板一眼,所有學生裏數他最認真。
我的小船哥即使在這麽多人裏還是最棒的一個,我內心不由得驕傲著。正這麽想着,陪我一起來的秦川突然哼了一聲:「真沒意思啊!」
「啊?」我納悶地看着搖頭晃腦的他。
「所有人都齊刷刷的,每天上學就乾和大家一樣的事兒,沒勁!」秦川似乎一分鍾也不想多待,扭頭走了。
08
秦川從小就這樣,他總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說這叫有主意。而我呢,什麽都沒覺得不好,但也說不出什麽是好的。
他對上學的厭惡很快就付諸行動,一年級他不認真聽講,二年級他搞小動作,到了三年級他就逃課了。
那天英語課老師正在興緻勃勃地教我們唱《ABCD字母歌》,唱着唱着秦川突然大聲說:「咦,這不是《星星歌》嗎?」說著他就獨自唱起來:「ABCDEFG,一閃一閃亮晶晶,HIJKLMN,滿天都是小星星……」全班同學都被他逗笑了,和他一起大合唱,英語老師氣得把他轟了出去,隨後幾堂課他就都不見了蹤影,我們班主任李老師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學校院子裏的小圓槐下面用冰棍棍挖蚯蚓玩。
「秦川!你起立!」面對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依然無動於衷的秦川,李老師叉著腰生氣地喊。
蚯蚓已經爬上冰棍棍了,秦川不捨得放手,猶豫地看了看李老師說:「待會兒。」
李老師從沒被這麽忤逆過,足足愣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她氣沖沖地一把拎起秦川:「有你這樣跟老師說話的嗎?你站好了!」
秦川幽幽嘆了口氣,他把蚯蚓舉到李老師面前,「給你一根還不行嘛!」
這條只剩半截身體的蚯蚓徹底引爆了李老師的小宇宙,她把秦川拉回教室當作錯誤典型一通批評教育,我至今仍記得她用了很長很長的排比句:秦川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孩子,因為他不聽老師的話不學好,所以他長大後也許會成為小偷、流氓、強盜、無賴,成為祖國的蛀蟲,成為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全班同學都被李老師慷慨激昂的發言震懾住了,他們堅信秦川不會是個好人了,雖然他沒怎麽特別欺負過班級裏任何一個人,但他們似乎都比我還討厭他。坐在我身旁的班長使勁喘著粗氣,要不是必須手背後坐好,我甚至懷疑她會衝上去跟着老師一起痛斥秦川。儘管我篤定秦川很可惡,卻沒覺得他應該被這麽多人痛恨,他只不過邀請老師一起玩蚯蚓而已。估計秦川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因此他一直在李老師的唾沫星子裏巍然而立,傲視全班,威武不屈。
這次算是把李老師氣著了,光在課堂上批評教育是不夠的,她決定要把對秦川的批評教育貫徹到家庭中去。李老師知道秦川的姐姐秦茜也在這裏上學,也知道我和他們住一個院,就讓我去把秦茜叫來。可我去四年級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連小船哥都沒見著。沒辦法我只能先回老師辦公室匯報,推開門才發現,不用找了,秦茜、秦川、小船哥全都在辦公室裏站着。但是,秦茜不是為秦川來的,她抄小船哥的作業,被他們班主任發現了,也正挨批呢。
於是李老師又多了一個新判定,秦茜也不是好孩子,她肯定拯救不了她弟弟。最終這艱巨的任務落在了我和小船哥的頭上,李老師派我們去他家告狀。
我們四個人神色凝重地一起從學校出來,秦茜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小船……」
小船哥沒等她開口,就打斷她說:「下次你別趕在上課之前抄作業了,晚上咱們一塊做作業吧!」
「行,行呀!」秦茜一下子歡欣鼓舞起來,她知道小船哥是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姚阿姨了。
一邊的秦川也跟着美得屁顛屁顛的,既然小船哥都不會告狀,他就更加不把我放在眼裏了。其實我本來想藉機參秦川一本的,但是小船哥都表了態,我也不能太不仗義。可看着秦川那樣子,我實在牙根痒痒,不由拉住他:「喂,你給我買根冰棍去。」
「啊?」秦川納悶地看着我。
「買冰棍我就不說!」
「謝喬,你訛我是吧?」秦川揪住我的小黃帽。
「喬喬想吃冰棍,你給她買一根去唄。」秦茜打掉秦川的手。
「哼,」秦川不甘心地放開擠眉弄眼的我,「只買冰葫兒啊!」
「我要吃紫雪糕!」我大聲說。
「你……」秦川眼睛又瞪起來。
秦茜喊住他:「我也要紫雪糕,小船你吃嗎?」
小船哥搖了搖頭:「我不要。」
「那買三根,你快去吧!趕緊的,回來咱們玩踢鍋。」秦茜支使秦川。
「哦。」秦川不情不願地往小賣部走去。他不怕他媽不怕他爸,從小就怕他姐。別看秦茜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動起手來毫不示弱,幼年時期我曾經看過她一腳踹飛秦川,動作乾淨利落,完全是個女俠。他們家大概按攻擊力強弱排位,反正秦川在他姐面前老實得像只小白兔。
「你等著!」走過我身邊時,秦川還不忘威脅我一下。
「你們去玩吧,我不去了。」小船哥顛了顛肩膀上的書包。
「啊?你又不去呀?」我無比失望,小船哥那段時間總一個人行動,神秘兮兮的。
「嗯,你別給秦川告狀了啊。」小船哥笑眯眯地囑咐我,又轉過頭對秦茜說,「吃完飯咱們就寫作業吧,不會的我教你。」
「哦。」秦茜一聽寫作業就發蔫。
小船哥一個人從衚衕小口走了出去,那不是回家的路,不通往學校也不通往將軍爺爺家。
他到底要去哪兒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麽也想不出來。
09
玩踢鍋時,我跟秦川分在了一撥兒。
跟他一撥兒一點好處沒有,他永遠不向著我,只要和我有關,他就會對著干,完全不分敵我。所以從在地上畫線開始,他就挑我毛病,踢不到秦茜扔出的迴旋包,也全都怪在我頭上了。
「再踢不著就不帶你玩兒了啊!」
當我再次站在白線畫的「鍋」前,秦川在一旁兇巴巴地喊道。
秦茜笑眯眯地來回搗鼓著沙包,我眼睛一刻不離,盯着她到底往左扔還是往右扔,汗都快流下來了。
「喬喬,你看好了啊!」
就在秦川指手畫腳的時候,秦茜朝左邊扔出了包,受秦川影響,我的身子已經往右了,又忙掙扎著向左踢去,結果包沒踢出去多遠,反倒把鞋高高甩到了旁邊的平房上。
那時女生穿的是那種腳背上一條寬鬆緊帶的小白布鞋,又便宜又結實,就是不太牢靠,經常玩著玩著就掉。鞋飛出去,我只能在原地單腿蹦著,秦川毫無同情心地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笑什麽呀,快去將軍爺爺家借梯子!」
住衚衕的小孩上房夠包、夠球、夠毽子那是家常便飯,將軍爺爺家養花,有個木頭梯子,我們常去找他借。沒一會兒,一群小孩熱熱鬧鬧地搬來了梯子,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頂上,秦川像只猴子一樣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撿了我的鞋一定還要在上面耀武揚威一番,假裝要給我又不給,看我急得哭他才過癮。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沒了動靜,也不知看見了什麽,攥着我的鞋探頭探腦朝院子裏張望。
「秦川,你幹嗎呢!快下來!」我單腿蹦著,沒好氣地喊他。
秦川回過頭,朝我「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後使勁擺手,叫我也上去。
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我也顧不得髒了,光着一隻腳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來辛原哥正往他養的信鴿小白腿上綁紙條。
辛原哥不愛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別喜歡鴿子,早幾年他自己在院子裏搭起了籠子,養了一群信鴿。他養的鴿子是我們這片最好的,讓飛就飛,讓落就落,要是放鴿子時遇見別的鴿群叉了盤兒,他只要拿着掛紅布的鴿子竿指揮幾下,他那群鴿子就能從鴿群裏飛出來,而且每次都能帶回一兩隻。連衚衕裏的老鴿子把式都誇辛原哥會調教。這群信鴿裏,小白是他最喜歡的,白羽短嘴,特別漂亮,我以前常見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見他往鴿子腿上綁東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着,院裏北屋門開了,秦奶奶走了出來,她一眼就看見我們倆在房頂上站着,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們喊:「川子!你又帶喬喬上房!都給我下來!」
秦奶奶一嗓子嚇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張張地拿起鞋穿上,這時辛原哥抬起了頭,他看了看我們,什麽也沒說,只是一撒手,高高拋起了小白。小白帶著一群鴿子,撲啦啦地從我和秦川身邊飛過,我們獃獃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轉身就回了屋。
10
那天晚上,在家家戶戶看《包青天》的時候,我和秦川不約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鴿子籠前。
「你……你來幹嗎?」秦川結結巴巴地問我。
「我還想問你呢!」我毫不示弱。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地站着,誰也不先動一步。屋裏的電視裏已經響起「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的音樂了,我心痒痒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綁了什麽,又着急回去看展護衛。可秦川卻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還氣我似的哼著「昨日你家發大水,你爸變成老烏龜」。
我實在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來看小白吧?咱倆拉鈎上吊,不許讓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許騙人!」估計秦川也憋壞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鈎,迅速打開鴿子籠的小插銷,把小白抱了出來。
小白很聽話,既沒「咕咕」叫,也沒亂撲騰,我就著月光,把綁在它右腿上的小紙筒拿了下來,裏面有張紙條。
「寫了什麽?」秦川問我。
「哥,我……」
「快念呀!」
「這字不認識!……我『什麽』錢把東西買齊了,你回來了,這些都給你。」我壓低聲音念。
現在想想,當時我不認得的字應該是「攢」,辛原哥從那時起就在過另一種人生了。可那會兒我和秦川什麽都不懂,只是獃獃地站着,晚風吹過,我們一人打了一個激靈,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們都明白,那個自打我們出生就沒在院子裏出現過的辛偉哥,其實並沒遠離這兒。我想小白一定是他們之間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聯係著,興許有一天,辛偉哥就推開院門回來了。
至於小白是怎麽找到辛偉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問小船哥,他一定什麽都知道。可轉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鈎的,說話不算數不好,他發現又要揍我一頓了。
就在我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說的時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這事了。
因為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鴿子,平時他只要晃一會兒竹竿,鴿子就全回來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聽他奶奶說,所有的鴿子都回來了,甚至帶回了別人家的,可就是沒有小白。
在我記憶中關於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裏,瘦弱的他望着天空不停地揮動著竹竿,有種悲愴的執著。慢慢地,他的眼神散了,整個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塊紅布鮮艷有活氣。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時發現的,我們院的人都過去看了,秦茜和我還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斷了,丟在墨綠色的鐵皮垃圾桶裏,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髒兮兮的。辛原哥寫給辛偉哥的紙條被抽了出來,用圖釘釘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從垃圾桶裏撿出來,彷彿它還活着,會歪著頭看着我們,咕咕地叫。辛原哥將它捧在懷裏,一言不發轉身往回走,路過我和秦川時,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為他會罵我們,因為只有我們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沒有,就那麽默默地走了。
這事不是我們乾的,我和秦川紅了眼,瘋了一樣地四處找兇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衚衕的孩子打了一架,我還幫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還是沒用,我們倆小屁孩沒能找到一點兇手的影子,反倒因為打架的事分別挨了一頓揍。
那幾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一直是被欺負的。他不像我,只被秦川一個人欺負。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負,有大人,有小孩,有同學,還有老師。雖然是辛偉哥犯了錯,贖罪的卻是他弟弟。
我為辛原哥難受,也為小白難受,使勁大哭了一場。後來我和秦川一起疊了一隻白色的紙鶴,悄悄放在原來小白的籠子裏。可那紙鶴也沒了,辛原哥把所有傢伙什兒都送給了別人,他再也不養鴿子了。
11
沒有了鴿子聲的院子靜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歸的腳步聲卻愈加清晰起來。
我問過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裏,可他只是笑了笑,沒回答我。晚上睡覺時我偷偷地想,沒準小船哥是擁有神秘力量的戰士,和秦川這種壞小子不一樣,他可以變身,會用長劍,穿着金色鎧甲,是能降伏怪獸的聖鬥士。他有要保護的公主,而那個公主沒準就是我。做着這樣的美夢,我真是睡覺都會笑出聲來,院子裏的大黃貓看不下去,總在我的屋頂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罷休。
那天放學,眼見小船哥拐向衚衕另一頭,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當我把小船哥代入處女座沙加的模樣時,秦川用排路隊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頭上,這是他的老招數,我轉身就用「讓」字路牌回擊,他跳開一步,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兒了!你來不來看?」
我頓住,連忙乖巧地使勁點頭,如果我有尾巴,肯定會歡快地搖晃起來。
「一袋粘牙糖,兩塊金幣巧克力!」秦川絲毫不被我的諂媚迷惑,馬上開始提條件。
「行!」我咬牙切齒地答應。
我守着秦川,眼睜睜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兩塊巧克力。他格外可惡,吃得慢條斯理,嬉笑着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夠了才小聲在我耳邊說:「小船哥去吳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騙子!還我粘牙糖!還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頭,「不信現在就去看!」
「走就走!見不著小船哥,你等著瞧!」
說秦川騙人,是因為誰都知道,我們這兒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吳大小姐家的。
按理說,我們都應該管吳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紀和將軍爺爺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們衚衕裏的人背地裏都叫她吳大小姐,幾代人下來,就這麽稱呼慣了。
吳大小姐家裏很有來頭,她爺爺是天津著名的鹽商,當年家財萬貫,在北平天津兩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裏的老四,常年在北平打理家族生意,我們衚衕裏的這處宅子,就是他在北平的府邸。不過據說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這裏只是外宅。吳大小姐的媽媽原是在長安戲院裏唱戲的青衣,被吳四爺納入門後,只生養了這一位小姐,雖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們富貴,但也是從小被百般疼愛的。
當年的吳大小姐風姿綽約,既有大家閨秀的教養,端莊溫婉,又念了新式的教會學校,懂洋文有見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裏,也聞香誘人。
彼時將軍爺爺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手下的少將參謀長,與吳家素有往來。有人說他是在吳四爺的宴席上遇見了吳大小姐。也有人說是他的車在衚衕裏,剮上了載吳大小姐放學的黃包車。還有新鮮的,說吳大小姐愛聽戲,將軍爺爺請了程硯秋來唱堂會,生生把吳大小姐從深宅大院裏給唱了出來。不管怎麽個說法,反正這兩個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馬仗劍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動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戲詞裏的故事,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便暗許了終身。
那時正是解放戰爭末期,天津吃緊,吳四爺說要回家看看,臨走囑咐愛妾萬事小心,那邊安頓好就接她們母女倆一起走,可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將軍爺爺作為守城的將士自是飛脫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吳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兒都不去,只跟着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後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天津、北平相繼解放,將軍爺爺作為戰犯被關進了秦城監獄。進入新社會,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勸吳大小姐不如趁著年輕找個工農兵子弟趕緊嫁了,可她卻死擰。既然在月亮下面立誓說好了要等那個人,那麽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輕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長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拋,轉眼竟是十幾年。公私合營了,原先家裏的店面都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股票;「大躍進」了,家裏的銅壺錫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災害,餓急了扶著老母親去朝陽門外挖野菜根吃。吳大小姐日日數著,挨過春夏秋冬,秦城監獄的釋放名單上終於有了將軍爺爺的名字。
被放出來那天,將軍爺爺一早就到了吳大小姐家門口。那時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藍布裙的女學生,也不再是穿着溜肩緄邊旗袍的大小姐,而是穿了一身灰綠色的工裝,可將軍爺爺見了她卻激動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兒竟當眾哭出了聲。
後來我想,那段時間大概是吳大小姐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等來她的良人,她綉了大紅的被面,她等著攜那人的手去中國照相館拍張照片,蓋上大紅的喜字,然後在這小衚衕裏過盡平安喜樂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點點卻還是來不及,「文化大革命」來了,她的婚事沒了。
先出事的是將軍爺爺,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掛著「反動軍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燈花小學的操場檯子上沒日沒夜地批鬥。那時吳大小姐根本見不到將軍爺爺,她先還四處奔走,打聽人什麽時候能放出來,卻不知緊跟着她自己也將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獸變的年代,專有人揭瘡疤,說吳家老太太是青樓戲子,是舊社會餘孽,又抓住吳家大地主、大資本家的身世一通窮追猛打。吳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佔了,只把她們趕到西面一間小屋裏住。那些紅衛兵只要想起來,就到家裏來揪人,吳老太太一把年紀,被鬥了三天,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吳大小姐悲憤交加。可這還不算完,剛匆匆忙辦完她媽媽的後事,她與將軍爺爺的情事又被人擺上了檯面。
兩家早都被抄了家,幾封僅存未燒的書信被翻出來,逼着兩人念。涉及家國的,都被說成是一心等著蔣介石來反攻大陸;涉及私情的,都被說成是不堪的男盜女娼。
烈日下,將軍爺爺被剃了陰陽頭,吳大小姐脖子上綁了一圈破鞋,兩人彎腰站着,細數對方「罪行」。起初兩人都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可那些人並不放過他們,硬逼着讓他們撂狠話,劃界限。
「他說過,就算這仗打不贏,共產黨也坐不穩天下!」
「她說過,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潛逃去台灣!」
「他開過槍,打傷過革命群眾!」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錢,跑到台灣去孝敬蔣介石!」
「他對國民黨反動派忠心耿耿,賊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懷念過去,還想當欺壓老百姓的嬌小姐!」
…………
兩人話越說越絕,就像詛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個個響雷。那天終是下了一場大雨,革命小將們聽高興了,滿足了,放過了他們。雨中只剩下沒有魂魄的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卻越來越少,兩個人都灰透了心。
後來將軍爺爺被遣送改造,吳大小姐被調去干工廠裏最累最苦的活。等兩人分別被平反時,已經又過了十來年。統戰部要給將軍爺爺安排住處,將軍爺爺就選了我們這條衚衕。有人說看見過夜半時分,將軍爺爺站在吳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吳大小姐再沒同他講過話,雖然住着相隔不過幾百米,但他們倆老死不相往來。
12
平時我們這些跟將軍爺爺好的小孩,自然不會去理吳大小姐,所以我才不信小船哥會在那裏。
一路拌著嘴,我和秦川繞到吳大小姐家院前,暗紅色的大門虛掩著,門前方形的抱鼓石有一角已經被砸掉了,常年在陰影裏,長出了青灰色的霉斑。我不自覺地有點怕這個小院,它經歷的時光太久,不知裏面裝了什麽樣的光怪陸離。秦川是男孩子,到底比我膽子大些,先一步走了進去。我跟着他躲在影壁後面,探頭探腦地往裏面看。
院子裏搭了葡萄架,未到時節,沒有鮮艷的果子。葡萄架下是圓石桌和圓石墩,石桌上擺著一個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地放著京劇,吳大小姐立在一旁,雖然已是滿頭白髮的老人,卻仍氣度不凡,頭上戴着黑色的細絲髮箍,向後攏起鬢發,穿一件駝色的開司米對襟罩衫,下身是深藍色的褲子,模樣十分齊整,和我們院裏的老太太們大不相同。
胡琴聲響起,她便開腔哼唱:
對鏡容光驚瘦減,
萬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變,
薄命紅顏只怨天;
盼盡音書如斷線,
蘭閨獨坐日如年!
吳大小姐身段漂亮,字正腔圓,我聽著有趣,往前多探了半個身子,卻被她的眼風掃到,沖外喊:「誰在那兒呀?」
我和秦川嚇得不行,正轉身要逃,卻被熟悉的聲音喊了回來。
「喬喬?川子?你們倆怎麽來了?」
小船哥拿着掃地笤帚走了出來,見到我們,也大吃一驚。
「她非要來找你!」
秦川把事都往我身上賴,我也忙指着他告狀:「小船哥,是他跟蹤你來的!」
「我沒跟蹤!是碰巧遇見的!」秦川急着解釋,「你要是不想來,我才不願意進這個院呢!」
「那就出去!」吳大小姐關上收音機發了話。
我們都靜下來,誰也不敢吵嘴了。
「吳奶奶,他們都是我們院的小孩,是來找我的。」小船哥說。
吳大小姐輕哼了一聲收拾起東西轉身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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