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曾少年] - 第七章曾少年(2)

笑着說天有異象,我有大喜。
後來我們又轉道去了重慶,我問老作家,是不是要回母校西南政法大學看看,他說不是,只是當年他初戀的女孩留在了這裏,所以總覺得親切,只要回渝就想來瞧瞧。他說起他們的故事,那女孩梳着長長的麻花辮,他常常跟在她後面,走過山,走過橋,走過了許多年華。後來他到重慶念書,女孩挑着擔子走了遠遠的路來看他,卻沒找到他,大學太大了,處處都是和她不同的人,是個她踮起腳也夠不到的世界。她知道這個男孩一定還要去更遠更廣闊的地方,他不會再回到安縣,不會再跟着她走那條細細窄窄的山路了。於是她不見他,也不再和他聯係,獨自留在重慶打工,很快就嫁了人。有一次他回來,看見那女孩在他們學校邊的小巷子裏,把著一個白胖的娃兒撒尿。她都沒有抬頭看他,以為他只是個過客。
我有些唏噓,追問了他許多如果,如果他當年在學校裏遇見茫然又自卑的她,他們會不會在一起?會不會過不一樣的人生?會不會有不同的故事結局?
「小謝,人生哪有那麽多的如果和會不會,人與人之間歸根到底就是一次遇見和一次別離。如果遇見和別離只隔了一霎,那麽就是陌路人;如果遇見和別離隔了一生,那麽就是枕邊人。」
我沉吟著,想我與秦川,我們從出生起算遇見的話,那麽會隔多久時間,到哪一次算是別離。就這麽想着的時候,整間屋子搖晃起來。
地震了。
15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時28分。
那時我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只是本能地逃生,街上站滿了人,有的人只穿了背心短褲就跑了出來。震感很強烈,最厲害的那半分鍾裏,連站都站不住,我清楚地看到街對面高高的洲際酒店幅度很大地左右搖晃。大家惶然不知所措,人們相互詢問猜測著,來得及帶走手機的人都在撥著號碼,但是誰也打不出去。
老作家很焦急,不停地給安縣老家撥電話,人類的科技和文明卻如此地不堪一擊,沒有任何通信信號,沒有手機,沒有電視,沒有網絡,在災難面前,最先失去的卻是我們平日裏最為仰仗的。我們恢復最原始的狀態,能依賴的只是身旁與我們一樣的人們。
老作家說連通信都中斷,說明地震一定非常厲害,我心裏也著了慌,北京離四川這麽遠,應該沒事,但又特別擔心,想趕緊聯係家人。而之前與秦川的各種糾結和小情緒在災難面前也煙消雲散,我只是想,要是電話通了,一定要打給他,要聽到他的聲音。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我的手機短暫來了信號,但信息擁堵,周圍的人全都在打電話,一時怎麽也撥不出去,還是我媽搶先打了進來。她帶著哭腔,顯然已經急壞了,我之前還沒覺得怎麽樣,但靜下來越想越害怕。她說是汶川地震,很嚴重,七點幾級,北京都有震感,奶奶家那邊平房裏的人都站到街上來了。她問我這邊怎麽樣,我說重慶還好,她讓我收拾好東西,一定注意安全,要儘快通知社裏情況,但不用等單位同意,趕緊回來,她給我買機票。就在我們互相安撫著的時候,秦川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跟我媽匆忙道別,轉到他的來電,一接起來,就聽見他大聲地喊我的名字。
「謝喬!謝喬!」
「秦川!秦川!」
我們呼喚著彼此,以印證對方在這世界上存在。
「有沒有事?」
「沒事……」
「別害怕。」
「嗯。」
「等着我。」
「什麽?」
「等着我,我去找你!」
信號斷了,我們的對話停留在一句古老的承諾上。
我不知世間多少男女曾經這樣許諾過,又有多少人等到了對方,多少人兩散天涯。我想起我和秦川的所有過往,我們前後腳來到這個世界,好像這從最初就註定了我們永遠前後腳地在追在找在等。小時候,我在我們的小院裏等他在窗根下面喊「喬喬!出來玩!」;上中學,他在我們學校門口等着我一起放學回家;念大學,我在北京他在加拿大,我等他回國;畢業了,他說等到我們30歲,沒人要我他就來娶我。我們就這樣一直小心翼翼地互相等著,不敢走得太近,又不願走得太遠,保持安全的距離,然後肆意讓友情越來越貪婪。
也許本來我們會這樣等一輩子,然而直到「5·12」那天我才發現,人生是那麽脆弱,根本不夠強大到容納那些自以為是的秘密和等待。汶川死了很多人,就那麽半分鍾的工夫,很多曾經和希冀就一股腦地消失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那些數字,都曾是鮮活的,都曾是有故事的,都曾與這世界緊密相連卻又即刻無影無蹤。如果我沒有來到重慶,我在安縣,可能我就是那些數字裏的一個,關於我的一切,我的成長,我的親人和朋友,我的沒說出口的隱忍的愛情,就都會變成冰冷的阿拉伯數字1。
真可怕啊。
房間有餘震,我放在桌角的一瓶倒立的礦泉水微微晃着,而每一次的顫動都讓我的等待更加安定和沉靜。我從來沒以這樣的心情去等待過秦川,我覺得這是命運替我做的一次抉擇。我想等他來的時候就告訴他,我等他好久好久了,等得終於不想再只是等了,等得忍不住拋開所有憂慮和困惑,等得想立即告訴他,我是那麽那麽愛他。
我慶幸自己還活着,還有機會讓他知道這件事。
16
秦川晚上到了我的酒店。
我打開門,他徑直衝了進來,緊緊抱住了我。
在他懷裏我一下子就哭了,說不清是因為地震來臨的害怕,還是因為他來臨的動容。秦川輕輕拍着我的頭,我們擁抱了很久,就在我將要起身的時候,他貼着我耳邊說:「喬喬,你別動,聽我說,這些話今天不說,我就要憋一輩子了。」
「嗯。」我輕聲答應。
「謝喬,下午地震的時候我在商場裏,我想給你選個禮物,小愉跟我說你去了四川,這幾天就要回來了,我想到時去機場接你,給你個驚喜。北京有震感,很突然地晃了晃,售貨員尖叫着蹲在櫃檯下面,商場的人都跑了出來,街上站了好多人。一會兒有人說是四川的汶川地震了,7級多。我一聽就驚住了,趕緊給你打電話,結果打過去是暫時無法接通。你知道麽,當時我的心就往下一墜,整個人都空了。後來那一個小時我沒幹別的,就一直一直給你撥電話,撥到後來我都看不清手機鍵盤的數字了,滿腦子都是你。
「我想起我們小時候,你總跟着我屁股後頭滿衚衕地跑,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的小花裙子和羊角辮。我想起咱們玩三個字,你不小心說了『我愛你』憋紅了臉看着我,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又害羞又覺得高興,那感覺太怪了,怪得我乾脆惱羞成怒生了氣,好幾天我都不敢去????找你,因為一見到你臉就發燒,心裏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可我不懂為什麽。我想起上初中,我在你們校門口站着,就想能時不時地看你一眼,可你那時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只有當你從我身邊路過的時候,我會故意大笑幾聲或是大聲咳嗽,希望你能看過來一下。看到你被人欺負,我當時就想把那人給拆了。後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了,我高興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你喜歡小船哥,每次看你眉飛色舞提到他,我都覺得心裏悶悶的,可我不懂為什麽。我想起高中時,我出事那次,我被我爸和我媽關在家裏,為了能給你打一個電話,我把我們家門都踹破了。我始終沒聯係上你,我知道自己事情鬧大了,我媽罵我不管不顧,是,我是不管不顧,我就是想見你。最後我幾乎相當於被我爸綁上了去加拿大的飛機,在半空中我很想你,可我不懂為什麽。我想起你上大學,你終於在QQ上回了我的信,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我每天都給你發短訊,給你宿舍打電話,似乎知道你在幹嗎就是和吃飯睡覺一樣必須做的事。聖誕節的時候,我聽到你在電話裏哭的聲音,立刻就訂了回北京的機票。寶嘉跟我吵,說為什麽要為一個好朋友做到這種程度,她哭鬧的時候我翻到了箱子底的一張照片,那是咱倆中學時的合影,在學校裏,我像哥們一樣攬着你的肩膀,你傻笑着比著V字。那張照片是出國前我自己裝在箱子裏的,因為怕壓壞了,所以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好多塑料袋。我看到那張照片,看到我蹩腳包的那些塑料袋,一下子就綳不住了。喬喬,那時我懂了,為什麽那麽喜歡跟你在一起,為什麽不管在哪裏都想向著你的方向。因為我喜歡你,我特別喜歡你。」
秦川抱着我的胳膊緊了緊,好像怕我溜掉似的,我輕輕抓住他的背,他又緩緩地講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上海?我姐結婚那次,我們在同一個房間醒來,我看着陽光把你的臉龐照亮,我覺得我的生命也一起亮了。我那天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喬喬,我說過的,我們在一起吧。後來寶嘉自殺,我趕回加拿大,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變成了楊澄的女朋友。我們就這麽錯過了,真奇怪,明明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明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明明我們比誰都互相了解,可是其中卻有小船哥,有孫泰,有楊澄,有劉雯雯,有寶嘉,有王瑩,有那麽多七七八八的人加進來,偏偏就是我們兩個不在一起,就好像彼此絕緣一樣。可是不是那樣啊!根本不是那樣啊!我敢說,我比你所有喜歡過的男孩都更喜歡你!喜歡到以為即使你在別人身邊我也能安靜地當你好朋友的程度!我真是個大傻叉,如果不在一起,就應該從你身邊消失才對,不然只會越來越喜歡你。我住到你們學校旁邊,承包食堂的攤位,陪你上完全不懂在講什麽的古文課,就是想給自己找一個還能堅定地陪着你的理由,雖然不是男朋友也能一直出現在你左右的理由。那時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給你,我有個很蠢的念頭,就想確定你回了宿舍,總擔心楊澄會把你帶出去。那次我們喝醉酒,我醒來聽王瑩說楊澄和你一起去了友誼賓館,我瘋了一樣跑到酒店去,直到看到你安然無恙地出來,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嗬嗬,我以為那樣就不算失去你,卻還沒弄明白,其實自己根本沒有得到過你。很多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好像你男朋友的位置總是有人,好朋友的位置總是空缺,於是我就自覺地退後一步,老實地蹲在那個習慣的位子上。習慣了隔着伸手夠不到的距離保護你,習慣了在相愛的界限之外看着你,習慣了談起你只說是發小是最重要的朋友。可是這些,都只是因為我習慣了愛你。我就想說這些,地震的時候我心都涼了,我想即使活着的時候沒在一起,死我也要告訴你,謝喬,我愛你。」
眼淚已經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鼻涕也流了出來,大概蹭到了秦川的肩膀上,可是我不管,只是肆意地哭着,彷彿要把這些年憋在心裏的愛都哭出來給他看。倒扣在桌子上的礦泉水瓶突然掉在了地上,又來了一陣餘震,秦川立刻把我撲倒在了身下,餘震並不厲害,只晃了一分鍾,我抬頭看着他,他也望着我,然後就吻了下來,細細碎碎地、深情款款地吻了下來。
我閉上了眼睛,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黑暗中我摸到了他手背的一小塊凸起,我知道,那是一塊經年的煙疤。
「我愛你。」
我最終這麽回答。
17
2008年那場曠古的不幸,成了我們這一代獨特的成人禮。之前一直被這個社會盡情貼著自私、任性、叛逆、不懂事標簽的我們,在巨大災難的失語面前,忽然默默地走到了最前面。在災區救援的絕大多數官兵和誌願者都是80後,他們搭建起集結成了守護這個國家最年輕的力量,恍若一夜長大,承擔了地動山搖的崩塌之後落在肩頭的責任。
社裏組織賑災捐款,我捐出了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張姐跟我說不要那麽多,朱主任才捐了1000塊錢,我這樣做讓領導面子上不好看。可我沒理她,我就是想為讓我涅槃重生的地方多做一些,這是我的任性和堅持。秦川也組織了他們公司的捐款,他自己捐了一萬,同時開掉了一個只捐50塊錢的美國人。我們倆就是這麽默契地不講理。
我和秦川是搭乘第二天的航班回到北京的。
走之前我們把身邊的財物都留給了老作家,讓他幫我捐給安縣,他家裏人終於有了消息,只是輕微的受傷,沒有大礙,但安縣卻受災嚴重,我們之前住的小旅店塌了半邊,那位喜歡打麻將總是跟我搭話聊天的老闆娘被壓在了下面,最終也沒有被救出來。
飛機在萬米高空之上,我沉沉地睡了一覺,一場大災恍若一場大夢,醒來時我慌忙望向身旁的少年。他還在,眉目清秀,側著頭酣睡,自然地靠着我。我安了心,想想從今往後我們終將要在一起了,心裏充盈著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受。
秦川後來跟我說,我在聽海汀前跟他說了那些話之後他一宿沒睡,他覺得一定要先有一個交代。他琢磨了幾天,給王瑩去了電話,老實地跟她講了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他又是怎麽想的。王瑩很淡定,對於她自己戀情的終結,還沒有面對我和楊澄分手來得激烈,最後只簡單地說了句「知道了」。秦川說他與王瑩比起情侶更像是夥伴——最好的搭檔、最默契的合伙人。在多年的相處之中,他們彼此默認了這一點,尋找到了適宜的相處之道,而這種關係不會因為他們角色的轉換而變化。不管是他和王瑩,還是我和王瑩,除卻歲月加給我們的情感註腳,永遠不會變的是我們的最初——我們是好朋友。
沒有我想像的尷尬和傷害,朋友們很自然地接受了我們在一起的事實,好像這是一件早晚註定的事。
秦茜姐知道我們的事後毫不客氣地揍了秦川一頓,以此警告他必須永遠對我好。秦川被他姐打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只能在一旁抓狂。小愉妹妹奸笑着分享了我們的戀情,看着她和秦川擊掌的樣子,我總有種被莫名賣掉的感覺。我爸媽對我和秦川的事表示了驚訝、不解和一點點的不安,而我那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奶奶則一直靜默,令我感覺距離秦川再次進到我家小院還是有點遙遠。
徐林說她早就覺得王瑩和秦川是花架子,王瑩懂個屁愛,比起談戀愛兩個人分明更愛賺錢。娜娜欣喜地發來了一長串的恭喜,她說難為我們裝了那麽久,明明剛上大學時她們就認定每天準時打電話的秦川是我男朋友,我還死鴨子嘴硬不承認,結果證明根本就是浪費豆蔻年華,耽誤彼此時間。千喜依然忙在高高在上的雲端,我沒特意告訴她,但給小船哥打了電話。不管什麽時候,他對我而言都是個特別的存在。
「真好,」小船哥笑着說,「喬喬,川子一定很喜歡你,小時候起他就一刻不離在你身邊了。」
「他那是喜歡欺負我好吧……」
「喬喬,他對你最好呀。」
「小船哥也對我好。」我撒嬌著說。
「是啊,但不一樣,我希望你能過得最好,而秦川能讓你過得最好。」
「嗯,也對。」
「喬喬,祝你幸福。」
「謝謝小船哥。」我淡淡地笑了,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遺落在我少年時代的彼端許多許多年,是我那時最明亮的夢想,是我以為那個叫作「幸福」的詞。
秦川繼續每天都到我們社接我下班,我跟張姐說「A4男」已經正式成為我的男朋友。我們還像往常那樣相處,他吐槽我能吃,我毒舌他粗魯。但在他急剎車時自然伸出胳膊擋住我的那一刻,在我擰礦泉水時發現瓶蓋已經被他擰開的那一刻,在他罵罵咧咧不情不願但還是背着我的包陪我一起逛街的那一刻,在他晚上特意跑到我家門口只為給我送一份好吃的打包外賣的那一刻,在走在人群中他拉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所有幸福都回歸到了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沒什麽事做的時候,我就泡在他們賣場的西餐店裏,大龍照例會做一個加大版的蛋糕給我。透過透明玻璃,我能看到秦川正在做傢具生意,那次遇見難纏又事多的客人,秦川他們做活動,賣傢具送巴西龜,那個客人在各種挑剔貶損砍價之後問烏龜能活多久,秦川說不出意外的話能送您走,結果客人鬧起來,秦川也徹底爆發,我親眼見到他把已經填好的傢具訂單當場撕了,一副不賣了的樣子,把我笑得不行。
大龍來到我對面坐下:「老大就這樣,從小到大一點沒變。」
「這是基因問題……他這一輩子都改不了。」我搖搖頭,窗外客人大鬧,已經把秦茜都找來了,秦茜先一巴掌呼在秦川後腦勺上,隨後直接叫保安把那位叫囂著投訴的客人拖了出去。
「喜歡你這點也沒變。」
「得了吧,交過那麽多女朋友。」我哼了一聲。
「其實我可能比你們都先知道老大喜歡你這件事。」
「為什麽?」
「記不記得你初中時收到的那封情書?我寫的那封。」
「記得記得!大龍你那時候很純情嘛!」我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那天你沒去,但老大拉我去蹲點了。」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他怎麽好意思告訴你。說實話,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麽認真過,12月底多冷啊,他眼都不眨地盯着,整整坐了3個多小時!我們等在那裏的時候,他一直在惡狠狠地罵人,說要是那小子敢來就立刻把他打走,讓他一輩子想起謝喬就覺得是噩夢。」
「……暴力狂……」
「我當時一邊無奈地想肯定等不到這個人啊,又一邊慶幸地想,幸虧沒有告訴他這件事,不然一定會被他打死……而就這麽忍凍挨餓的時候,我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麽別人喜歡你他卻會那麽惱火呢?」
「是啊!」
「因為他喜歡你,連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深深喜歡你。」
「切。」我大大吸了一口奶茶,忍不住笑起來。
「後來的幾天他還列出了好幾個懷疑對象,讓我偵查一下所有跟你說話的男生……」
「不會吧……」
「嗯,當時還揍了幾個完全沒關係的人……」
「真可怕……」
「這件事要保密啊!不能告訴他,不然我真的會被他殺了!」
「知道了!知道了!」
「喬喬,和老大好好的。」
「你也是!不能因為有了我這個悲慘初戀就不找女朋友了啊!」
「……我有女朋友啊……」
「啊啊?!」我驚訝地大叫,大龍喊出在操作間做蛋糕的胖女孩,兩個人在我面前甜蜜地拉着手。
「大龍!可以嘛!很好呀!」
「還好了。」大龍靦腆地垂下頭。
「要是你不總吃大份蛋糕就更好了。」女孩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說。
我愣了下,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遠處的秦川疑惑地看着我,嘴型在問怎麽了,我朝他揮揮手,意思是沒你事該幹嗎幹嗎,秦川氣得立刻朝我們走過來,但剛走兩步就被秦茜姐拉着脖領子拽了回去。
我們笑得更厲害了。
我覺得吳大小姐說得對,我真是個好運氣的人。
18
徐林晚上快10點給我打電話這事真的很奇怪。
雖然大學時我們天天見面,能輕鬆背出彼此的電話號碼,晚上帶什麽夜宵也要互相發短訊問一下。但到了成年的階段,這種密切的關係就輕而易舉地被工作切斷了。平日裏我與朋友們的聯係,遠不如朱主任和張姐多。不過我與徐林她們聯絡再少也是朋友,與張姐他們聯絡再多也只是同事。人與人之間情感繁雜,相處起來其實一直以最初建立的關係為準,除非發生愛情,不然很難穿過人際的屏障。
我有些納悶地接起電話,徐林急促的聲音傳來:「最近有沒有千喜的消息?」
「好久沒跟她聯係了,她現在那麽火,天天忙得不得了,還是在娛樂新聞的署名處看到的比較多,怎麽了?」
「那何筱舟呢?你總會聯係他吧,他們倆現在怎麽樣?」
「小船哥我一直聯係啊,前一陣還打了電話,但沒提千喜的事,到底怎麽了啊?」
「我跟你說,你別驚訝。我手裏拿到了一組狗仔拍的照片,皇冠的老總陳天河跟千喜一起半夜歸家,被人家拍下來了。我剛才給千喜打電話,她一直沒接,我託了關係,希望能把這個新聞壓下來,但是沒戲,人家狗仔投了幾家報紙和網站,我們不登別人也會登,明天就會見報了。」
「不可能吧!」我被她說得蒙蒙的。
「明早你看到新聞就會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千喜怎麽回事?她這是要做什麽啊?」
「我給她打電話試試。」
「你快打吧!但我估計她也不一定接。要是她接了的話,你跟她說讓她趕緊跟公關團隊想想辦法,這圈子水太深了,我看她是陷進去了。」
掛了徐林的電話,我立刻撥給了千喜,她果然沒接,但過了大概幾分鍾,她給我回了過來。
「千喜!」我很着急,「你怎麽不接徐林的電話?出事了你知不知道,到底……」
「徐林要跟我說的事我知道,先別說那些,你在哪兒?來找我一趟吧。」
「我在家,你在哪兒?」
「長城飯店,天上人間知道嗎?到了給我電話,我下去接你。」
千喜未見一絲慌亂,我卻因為那個大名鼎鼎的名字而心裏打了鼓。只要在北京,就一定聽說過天上人間,這個帶著仙氣的地方有着各種神秘傳說,而所有傳說都指明那裏是個紙醉金迷的歡場。千喜怎麽會在天上人間?那裏到底什麽樣子?是不是如同傳說中的那麽奢靡?是不是放眼望去全是美貌佳人?是不是人人非富即貴一擲千金?帶著一腦袋問號,我打了車出發,路上我給秦川打電話,他破天荒地沒接,我心裏更不踏實了。
千喜在大門口接了我,很久不見,她更瘦也更美了,可能是喝了酒,腮邊微微帶了一層粉紅,眼角眉梢儘是風情。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我多少有點怯場,進門處站了兩排女孩,我和千喜都算高了,可她們看上去比我們還要高一個頭,穿着閃亮修身的禮服,個個身材苗條,模樣妖嬈。
我小聲跟千喜說:「不用買票麽?我記得以前看天涯的帖子說,進門要100塊錢。」
千喜「嗬嗬」笑起來,挽住我,「不用!喬喬,你怎麽還傻乎乎的!」
我們一起上了二層一個包間,裏面燈很昏暗,超大的房間坐了不少人,有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正在和一個大叔對唱《如今才是唯一》,看上去和我們平時去K歌的錢櫃什麽的也差不太多,只不過裝飾更豪華罷了。千喜拉着我找了個沙發的空隙坐下來,我們對面的一個女孩立刻給我倒了一小杯洋酒,她蹲跪在一個大靠墊上,穿着職業裝似的剪裁精緻的制服裙,裙子很短,可以清楚地看到白皙的大腿,我忙搖着手說:「我不喝酒,請給我杯水。」
她笑了笑,拿出一個我都沒見過的外國礦泉水的玻璃瓶,給我倒了一高腳杯的水。
「謝謝。」我客氣地接過來。
千喜從果盤裏挑了一顆聖女果扔到了我的杯子裏,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說:「看好自己的杯子,這樣好認。」
說著她舉了舉她的酒杯,裏面有半顆小青檸。
身旁一位中年大叔端著酒杯過來,千喜嫻熟地跟他幹了一杯洋酒。
中年大叔瞥見了我:「喲,又來了個新的美女,這是誰呀?」
「我大學同學。」千喜笑着介紹。
「那也是高才生啊!美女來喝一杯吧。」中年大叔眯着眼舉起杯。
「她不會喝酒,我替她喝。」千喜攔下來,又幹了一杯。
我瞪大眼看着她,從來沒想到以前喝杯啤酒都臉紅的她會那麽能喝。千喜被另一邊的人叫住,赫然就是那位一同被狗仔拍到的皇冠老闆陳天河,他們很熟絡,陳天河似乎給千喜介紹了誰,我眼見千喜很快又喝了一滿杯。他們可能談什麽,一起攜手走了出去,千喜給我使眼色,讓我等一等她。
我只好坐在沙發上,整個房間四處都是面目模糊的紅男綠女,有的唱有的喝有的玩色子有的只是迷迷瞪瞪地左右搖晃,旁邊的中年大叔不再理我,摟著那個穿制服的女孩,我看着他湊到人家的耳朵邊,手也不老實,移到了她腰部往下的位置。我皺了皺眉,突然對這個看上去奢華的陌生世界有了股莫名的厭惡。
19
我一口氣喝了一大杯礦泉水,穿制服的女孩立刻有眼力見兒地給我添上。
「謝謝。」
「沒事,」她禮貌地笑了笑,「你是學生吧?」
「已經畢業了,都工作兩年多了。」
「看着不像,你很顯小。」
「你也很顯小啊。」
「我剛大學畢業。」
「你哪個學校的?」我好奇地問。
「北航。」她熟練地答。
中年大叔喊她去玩「血戰到底」,我看他們面前擺了滿滿一盤小酒杯,大概有一打,每杯都斟滿了洋酒,兩人玩骰盅,輸的就要干一杯。制服女孩輸多贏少,很快就敗下陣來。
「沒事吧?」我看她喝了那麽多酒,有點擔心。
「沒事。」她擺擺手,但身體已經有些搖晃了。
「我有同學在北航,你哪個學院的?」
「文學院。」她拍了拍臉說。
北航是工科學校,哪有什麽文學院,我知道她撒了謊,就不再追問了。
「你是不是納悶我為什麽做這個?」她酒喝多了,話也多起來,「你以為我會說家裏有人病了或者要給弟弟賺學費什麽的吧?不是,根本不是。我告訴你啊,就是因為賺錢快、賺錢多,我一雙鞋子,就比你這一整身都貴你信不信?我就是虛榮啊,誰不喜歡有錢呢?」
制服女孩嗬嗬笑着,我不知該回她什麽,她嬌艷的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映出一片鬼魅。
「你以為我是小姐?我不是,我們叫公主,給你們遞擦手毛巾的叫少爺,喏,那邊穿裙子的才是小姐。」制服女孩指點著給我講,「小姐賺得最多,都想下水撈幾年錢回家找個什麽都不知道的老實人嫁了,做個良家回頭是岸。但是她們花銷特別大,其實也都攢不下來什麽。而且在北京待慣了,誰願意回去?我告訴你,有和客人談戀愛的,結局都很慘。人家知道你是小姐,沒人對你真心。我們大概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了,可其實白天出門,我們和你們又看上去差多少呢?」
她絮絮說著,我只覺得口乾,不停喝水,她給我添水,看了看我的杯子,笑着說:「你朋友還挺疼你的,你知道為什麽酒杯裏要放個小東西嗎?就是怕燈火暗,被人換了杯子下了葯,讓人吃干抹凈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她是歌星是吧?可到這裏還不是要陪老闆們喝酒,和我們有什麽區別?」
制服女孩又被叫去喝酒了,我看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襯衫紐扣綻開都沒知覺。另一邊兩個男人爭着付小費,推搡間手裏厚厚一疊錢都散開了,屋子裏飄著粉紅的人民幣,小姐們笑着撿起自己那一份,其中一個老闆醉醺醺地到我面前,點了1000塊錢說:「拿着拿着。」
「我不是小姐。」我咬著牙說出這幾個字,轉身衝出門,躲在了隔壁衛生間裏。
我用涼水沖了好幾把臉,洗漱台是墨綠大理石的,水晶鏡也鑲著金邊,這個連衛生間都很考究的地方,讓我越過人間,窺到了天上的樣子,可惜雲端之上卻不是仙境。
千喜給我打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衛生間,過了一會兒千喜敲門進來,「我找你半天,你怎麽躲到這裏來了?」
「千喜,這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那些人就是嫖客和小姐!」我不滿地嚷着。
「喬喬,你怎麽會有這麽迂腐狹隘的想法?世界這麽大,只是有和我們不同的其他職業而已。」千喜絲毫不以為意。
「拿錢、陪喝酒、被吃豆腐!這是什麽職業啊!千喜,你現在怎麽這樣子?你看着這些真的覺得一點都無所謂嗎?還有,你和那個陳天河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都被拍到了!徐林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
「接有什麽用?」千喜打斷我,「接就能不登嗎?謝喬,我現在很艱難你知道麽?我告訴你那組照片怎麽來的吧,是林晶妍找人拍的。我們倆一直在爭,從《超女》比賽那會兒她就愛干這種卑鄙的事,我怎麽能輸給這種人!對陳天河我心裏是有數的,他只是我要借勢的靠山,我必須扳回這一城!你去問問徐林,在這個圈子裏單打獨鬥多麽難,沒有人幫襯著,誰買你的面子!」
「就那麽重要嗎?你不是終究要去美國嗎?你不是要去找小船哥嗎?新聞出來了小船哥會怎麽想!他一個人在那邊,會多難過你想過嗎?」
「你小船哥能幫到我嗎?能不讓明天的報紙登出我的負面新聞嗎?能讓我勝過林晶妍嗎?他在那麽遠的地方,乖乖地搞着他的課題研究,他知道我多辛苦嗎?我半夜想哭,給他撥電話,要輸起碼20個數字的IC卡號碼還不一定能撥通,等能聯係上他的時候眼淚都幹了!」
「千喜,你就不怕自己後悔嗎?!」
「我不會做後悔的事。」千喜咬著牙說。
我們在狹小的衛生間裏對峙,後來想想,那時我們就像小孩子和大人吵架,她面容滄桑,而我一派天真。我們誰也不能修改命運,只是在奔赴終點的時候,激烈交匯了一下而已。
「好吧,好吧!那我走了。千喜,你還叫我來幹嗎呢?讓我仔細看看你現在這種不管不顧的樣子嗎?」我冷冷地說。
「我只是……」千喜頓住,「想在這個時候見到個朋友……」
「你在這個時候,應該想小船哥才對。」我背沖著千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所謂的「天上人間」。
20
從高高的台階上下來,巨大的水晶燈映着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我突然有點困惑,這分明是北京,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然而卻有着那麽一撥人,他們在繁華的中心、,在奢靡的頂端,在同一個時空裏,過着我完全無法想像的生活。他們的北京和我的北京不是一個城市,那是一個平行世界,我在這一邊,千喜卻跑去了那一邊。我深吸了一口氣,記憶中北京星空下那種清新的味道沒有了,我聞到了高級古龍水和昂貴脂粉的氣息,膩得想一口吐出來。
我站在路邊打車,旁邊有一個從天上人間出來的姑娘,她一看就是酒喝了不少,搖搖晃晃的,時不時乾嘔兩下。可能是不願載醉鬼,一輛出租越過她停到我面前。我想起剛才的制服女孩,微微動了點惻隱之心,拉開車門轉身說:「你先上吧。」
姑娘睜開蒙矓而又水亮的眸子看了我一眼,踉蹌著上了車,連句謝謝都沒說。那張嬌俏的臉很快就混入了北京的夜色裏轉瞬無蹤,不知會駛向哪裏。晚風微涼,我無奈地抱起肩膀,半天沒有出租過來,就在我有點後悔地想不知多久才能再打到車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停在路邊的一輛無比熟悉的白色A4。
秦川的車。
我幾乎屏住氣走了過去,車裏沒人,我給他打電話,沒接。望望天上人間的霓虹燈牌,再看看眼前我能倒背如流的車牌,我一腳就踹了上去。警報器很靈,響聲大作,不久保安就走了出來,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努力控制着怒氣,「把車主叫出來吧!不來我直接砸車了。」
從天上人間裏走出來的秦川氣勢洶洶的,一副誰敢惹老子的樣子。直到他看清了車邊的我,才一下子泄了氣,手忙腳亂細聲細語地說:「喬喬,你……你怎麽啦?」
「秦川秦始皇,你夠有本事的啊,敢背着我到天上人間找小姐了。」我冷哼一聲。
「哎呀,不是,我找什麽小姐啊,我是……」
「你是不是剛才一直在裏面?」
「是……」
「是不是故意不接我電話?」
「不是不接,是沒聽見,他們都在唱歌……」
「還唱歌!」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好好玩,再見!」
我果斷地轉身就走,秦川忙一把拉住我:「喬喬你別走,你聽我說啊!」
「我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跟你說!你滾去唱歌啊!」
「還唱個屁啊!謝喬!你等等!」
「趁我還沒有操刀砍你之前,離我越遠越好!」
「我真不是來這玩的!我姐也在啊!」
「我奶奶還在呢!你當我傻子啊!」我忍不住大吼,可回過頭我卻愣住了,一身素衣的秦茜正黑著臉走到我們背後,還不等秦川有什麽反應,她就一腳踹在了秦川腰上。
「姐!你幹嗎!踹這裏真的會死人啊!」
「誰讓你把喬喬帶到這種地方的!」
「誰會帶她來這兒啊!」秦川突然反應過來,緊緊抓住我問,「對啊,謝喬!你怎麽在這兒!?」
「秦……秦茜姐,你怎麽也在?」我結結巴巴的。
「都快12點了!大半夜的你怎麽跑到這裏來!快說!」秦川扯著嗓門嚷嚷。
「你管我!」
「謝喬!」
吵鬧了半天我才弄明白秦川和秦茜確實是來這裏談生意的,天上人間的老闆是秦茜的客戶,據說之前跟一輝就認識,這次在他們店裏訂了一批價值上百萬的傢具。
秦茜對他們的家族企業進行了革新,開發了一個叫拉索的副牌,專做奢侈品家居。這還是她和姚阿姨去迪拜度假的時候偶然想到的主意,她們住在七星級的帆船酒店,秦茜留意到那裏的陳設都華美精緻,晚宴時就問了一直向她大獻殷勤的酒店經理,這都是什麽品牌的傢具。經理告訴她是意大利的頂級品牌Colombo Stile,意味歷史和權力,舉世無雙獨一無二。她動了心,假期回來就訂機票飛了意大利,托關係約見了法拉利家族的二兒子。那位二世祖瞬間傾倒在了東方美人的神秘氣質之下,忙前跑後地幫忙聯係Colombo Stile的老闆。不過那個老闆對中國並不以為然,一點不在意秦茜的代理請求,對龐大的中國內地市場也根本不感興趣。秦茜想約他見面,他高傲地說正在拉斯維加斯,沒空回意大利,要是想談就到賭城找他。秦茜一根筋的性格再次爆發,乾脆飛到了拉斯維加斯,按秦川的話說,她和那位老闆的見面就是一部電影。秦茜找到他的酒店,連約了三天都被那老闆放鴿子。第四天,她直接穿着黑色禮服進了賭場的VIP廳,意大利老闆一見秦茜驚為天人,於是她成了全亞洲唯一擁有那個品牌代理權的商人,合同期限永遠……
我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原來全世界都在看臉,所以秦茜天生註定了會一直贏。秦川說這次天上人間訂的就是這個意大利牌子的沙發,是一單大買賣,老闆今天特意請秦茜,他不放心就跟着來了,沒想到恰巧被我撞見。
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講了千喜的事,講我們的分歧,講我湧上心頭的傷心難過。
「你也不要怪千喜,她一個小女孩,在那麽虎狼的圈子裏,總要變得堅硬一些,有的事可能也是不得不。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樣的。」秦川一手開車,一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不怪她,我只是……擔心小船哥。」
「你不會還對小船哥不死心吧?」
「你神經病呀!」
「開玩笑……說真的,你不要明天看到新聞就迫不及待地給小船哥打電話,他那時應該不想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哪怕只是關心和問候。」
「哦……」
「千喜……應該不會去美國了。」秦川淡淡地下了定論。
我望着窗外,夜晚的北京空蕩蕩的,整座城市猶自沉靜美好,似乎所有繁華喧囂都與它無關,痴迷其中的不過是人們的妄念罷了。
「喂,還有——」秦川突然說。
「什麽?」
「下次遇見這樣的事,一定要有我陪着。」
「切。」我假裝不屑地扭過頭。
「說,知,道,了!」
秦川一把攬住我的脖子,霸道地吻了上來,時間剛剛夠一個紅燈。
21
毫無意外地,千喜和陳天河的緋聞佔了第二天娛樂新聞很大的一版。雙方都沒有回應,千喜的演藝活動似乎也跟着停止了一段時間。直到汶川地震的七七祭,千喜素顏穿着一件純白長裙,手捧小雛菊,以清亮透心的四川鄉音吟唱了一曲《心經》。這段精心策劃的視頻在網上被瘋狂大量轉載,千喜純潔的容顏和悠揚的歌聲撫慰了人們備感傷痛的心。大家更深地記住了這個乾淨的女孩,至於她曾同誰深夜晚歸,已經不重要了。
我知道,千喜贏了,她扳回了這一城。
我聽了秦川的話,過了很久才給小船哥打電話。也許是因為內心糾結,撥IC卡號碼時,輸錯了好幾次,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千喜的說法,有一些心情可能就在這遙遠的距離裏消失了。
「喬喬。」小船哥的聲音聽起來還好,和往常沒什麽不同,這讓我一下不知該說些什麽,線路裏莫名地沉默起來。
「最近怎麽樣?和川子還好吧。」還是他先找到了話題。
「天天吵,他煩死了!」
「看來挺好的,你們還是老樣子。」
「小船哥,你呢,你好嗎?」
「嗯,還可以,喬喬,我基本上能拿到永久居留的身份了。」
「真棒!小船哥就是厲害!」
「只有你覺得我厲害。」
「哪有!小船哥,我長這麽大,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男人了!」這件事我很篤定,也因此更為小船哥惋惜,他比秦川、比楊澄都更加真誠地對待這個世界,卻始終亦步亦趨、氣喘吁吁。我始終沒想通為什麽,似乎他就偏巧處在了世間的夾縫裏,在某個失衡的點上。而讓我最感動的是,有的人一路平順,有的人天生就可以毫不費力地上坡,但即使沒有任何向他傾斜的光明之路,但他從未放棄過,他一直在努力,在慢慢向上走着。
「謝謝喬喬。」
「小船哥,我又變成兩個啦。」我笑了笑,沉吟一下,「你今年會回來嗎?好久沒見你了,我們都很想你。」
「今年啊爭取吧,其實回去也沒什麽事做,倒不如在這裏好好做做課題。」
「也要……見見千喜呀。」
「她很忙的,不容易。」
小船哥跟我說,他和千喜很早前就聯絡得少了,有的時候一個月才通兩次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打過去的電話不是沒人接聽,就是助理接。她站在越來越高的地方,被越來越多的人環繞,就好像她在一個圓圈的中心,而小船哥則在這個圓圈之外。說這些的時候,小船哥並沒有埋怨,也沒有沮喪,他口中的千喜,還是像我們當年一起讀大學的樣子,是個堅強、善良、好勝的學霸,是內心強大的姑娘。只是有一些淡淡的傷感,很多年後我才感悟到,那種感覺就像是讀了一本很長的小說,快翻到結局時,總會既安然又惆悵。
2009年夏天,千喜舉辦了第一次個人全國巡迴演唱會,名字叫作「千年之喜」。
小船哥終於回國了,他買了3張最好的票,請我和秦川一起去看。去之前我們誰也沒有和千喜打招呼,就像是普通的歌迷一樣,坐在工體最前排的VIP區。舞台上的千喜光芒萬丈,就像是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而我們則潛在微茫的夜色裏,只能情不自禁地抬首仰望。
千喜唱的第一首歌是她當年在《超女》的成名曲《有時愛情徒有虛名》。坐在舞台下面,聽著那段熟悉的旋律,我突然有了種宿命的感覺,她清清楚楚地唱着:「不知不覺進入愛不釋手的遊戲,點亮燈火,站在沒有了你的領域。不知不覺發現一切早安排就緒,愛你的微笑,愛到擔當不起。」
我想他們始終相愛,只不過已經愛得擔當不起。
小船哥那一晚聽得非常認真,好像是一場盛大的落幕,他要銘記住千喜所有的樣子。所有歌都唱完了,千喜安可了兩次。一切終結,小船哥和我們一起跟着人流緩慢往外走着。快到出口的時候,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我們疑惑地回頭,才發現千喜竟然又站回到了舞台上。
「不知為什麽,今天想再唱一首歌,獻給這個我從小就喜歡的城市,感謝它為我造夢,感謝它讓我遇見過我最喜歡的人。好的事不用經歷你就知道會很好,比如愛情,比如財富,而壞的事往往要走過一遭才會知道有多壞,比如離別,比如失去。有些事這輩子不後悔,但下輩子,絕不這麽過。」
千喜握著話筒清唱,她唱的是趙傳的歌,《我終於失去了你》。
我終於失去了你,
在擁擠的人群中。
我終於失去了你,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當四周掌聲如潮水一般的洶湧,
我見到你眼中有傷心的淚光閃動。
那一刻,小船哥和千喜中間大概隔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都不知道,這首歌其實只唱給一個人,曾經她是他的全部歡喜,他是她的唯一聽眾。在歌聲中小船哥一步一步漸漸走遠。我扭過頭,看着舞台上的千喜,不知為什麽,雖然那麽遠,可我就是覺得我看到她掉下了一滴眼淚。
晶瑩清澈,轉瞬即逝。
22
十幾天後,小船哥回了美國,我和秦川一起送他到機場。以前千喜為小船哥買紙巾的便利店裏,貼着她代言飲料的大幅廣告。如果一切如初,她一定也會來機場送行,我可能還會興緻勃勃地拉她到宣傳畫前,給她拍合照什麽的。可如今,只有我和小船哥尷尬地看着她的笑臉。
小船哥叮囑我好好的,我捨不得地拉住他:「小船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會久一點。這次回去我想要轉一轉,起碼要去紐約看看。」
「小船哥,你在美國那麽多年,都沒去過紐約嗎?」
「沒。有過好多次機會,但是我都沒去,那時我跟千喜約好,要等着她來,我們一起到紐約,在肯尼迪機場乘機,拍照片、比V字,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小船哥低頭笑了笑。
我心疼他,大概是看到我臉上難過的表情,小船哥揉揉我的頭髮說:「喬喬,人總會有些願望落空的,否則許願時大家就不會那麽虔誠了。」
「喂喂!你們幹嗎呢!分開半米站!」遠處照例幫忙託運行李的秦川大聲喊。
我狠狠沖他翻了個白眼,小船哥則假裝聽話地後退半步。
「喬喬,我啊,其實也沒那麽想得開,我想以後我的所有夢想裏都不會再加上另一個人的份了。因為一旦那個人不見了,夢想就沒了意義。但是看到你和秦川,我很欣慰,我知道,雖然我不是那個被幸福眷顧的人,但我最珍愛的小妹妹是,在她的夢想裏,一定一路有人陪伴。」
「小船哥,肯定也會有人陪着你,陪你去紐約,去肯尼迪機場,去世界上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讓你的願望全部實現。是你教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不是嗎?」
「嗯!」
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的太陽似乎被雲彩遮住,顯得有點疲憊,但沒關係,他仍然是太陽,仍然發著光。
送走小船哥,我和秦川去了超市。我們一路都在談關於千喜的事,我討厭說誰對誰錯,只不過隱隱地想,如果小船哥不出國,他在北京陪着千喜,那麽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千喜知難而退,沒有那麽急於去改變命運,那麽是不是他們真的會攜手到老。他們分明為對方拚了全力,卻最終還是迷失在了這個多變的世界裏。小時候我以為所有的愛情都只有兩種結果,愛或不愛,但長大後我才知道,愛情不過是包裹在人生裏的禮物,可能被投遞在完全不能負荷它的年華裏,不是誰收到它都能把它安然存放到永遠那麽遠的地方。
一針一線縫十字繡的是千喜,被萬千人歡呼膜拜的也是千喜;為了她一直努力的是小船哥,訣別她遠走他鄉的也是小船哥。
這不是愛情的模樣,這是人生的模樣。
「千喜住的房子常年恆溫。她出門在外會跟着四五個工作人員,有人拿包,有人拿電話。她出現在公共場合就要戴着墨鏡口罩。她出場費就有上百萬。我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麽好的,就為了過分辨不出春夏秋冬的生活?過看似高高在上卻嘈雜的、如履薄冰的生活?過被狂熱的人追逐、像捉迷藏一樣的生活?過逛超市都不去看一看價簽的生活?然後放棄愛情,放棄一切正常的幸福和快樂。她真的贏了嗎?贏了林晶妍但是贏了曾經那個自己嗎?換作是我,我絕對不幹!」我一邊對照牛奶的保質期一邊說。
「謝喬你知道你最好的一點是什麽嗎?」
「什麽?」
「就是萬年不變的傻啊!」
「滾!」我惱怒地把牛奶砸到秦川頭上。
「我又沒說不好!」秦川捂著頭,「永遠算什麽,重要的是跟在它後面的那個詞——不變!如果什麽都變了,永遠又有什麽意義。」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彷彿穿透了多年時光,而他,始終沒變。
「別以為胡說八道幾句心靈雞湯我就原諒你說我傻!」我拿起牛奶又敲到秦川頭上。
「你就是傻啊!」
「想死啊你!」
就在我觀察能把購物籃裏的哪樣東西掄到秦川頭上的時候,突然有人在一旁輕輕地叫:「謝喬……秦川?」
我回過頭,一個美貌的孕婦正歪著頭看我們,她的樣子裹挾着我的回憶呼嘯而至。
「劉雯雯?!」我立刻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遠遠看到就覺得是你們!一點都沒變啊!」她笑眯眯地說。
「你倒是變了啊!」我指指她的肚子,興奮地彎下腰,「幾個月了?」
「6個月啦!」
「真棒!」
「你們果然還是在一起了,」劉雯雯狡黠地看着我們,「當年我就猜到會這樣了。」
我害羞地看看秦川,和劉雯雯相視一笑。
沒一會兒,她的老公就找了過來,出乎我們意料,她老公竟然是個肌肉發達的帶文身的光頭男。
「這是我的中學同學謝喬,這是……她男朋友。」
劉雯雯簡要地介紹,光頭男很酷地向我們點頭致意。寒暄幾句,他們說還要再去買一些嬰兒用品,我們就道了別。
「她老公……是黑社會的嗎?」秦川瞠目結舌。
「說不定他們就是新一代的九龍一鳳……」我咽了口口水。
「她口味還真重啊。」
「她從小就重口味呀。」
「你什麽意思?」
「就喜歡小痞子什麽的唄!怎麽,看到初戀有什麽感想?」
「滾!她才不是我初戀!」
「那你初戀是誰?我怎麽不知道!」我原地站定,認真起來。
「是個傻子!」
「秦始皇!」
「怎麽了!小時候你大膽向我表白你忘了嗎?直接說的『我愛你』哦!」
「我那是嘴滑!咦?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從那時起你就愛上我了?」
「少來!還不是因為你先勾引我!」
「你今天真的很想被砸死對吧?」我顫巍巍地舉起一大桶魯花花生油。
「算你狠!」秦川老實認輸。
那天我覺得人生真的很奇妙,從前朝夕相處的親密戀人,以後可能只是一張廣告招貼畫。從前以為一輩子的敵人,以後反倒親切地成為老同學。從前費盡心機想得到的男人,以後不過是同學的男朋友。我們和別人都在彼此的世界裏變換著角色,輪流唱罷登場。而我深感慶幸,在我和秦川之間,不管是小時候還是長大後,對方是最重要的這一點,從沒改變。
23
冬天的時候,王瑩回國了。
那時關於她家的事已經傳遍了街頭巷尾,什麽說法都有,簡而言之就是她爸爸政治上出了問題,很嚴重,她們全家都在被調查。
今時不比往日,王瑩低調地住在徐林那裏,我沒有主動跟她聯係,一是她家出了那麽大的事,我想她並不想見太多人;二是對於她和秦川的那些年,我心底裏總有些隱隱的愧疚。
我沒想到王瑩主動找了我,她用陌生號碼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空,能不能來接一下她。當時我正在上班,但立刻答應了她,我猶豫了下,沒給秦川打電話,因為王瑩叮囑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在徐林家樓下看到了王瑩,她模樣清瘦,拖着一隻大大的行李箱站着,可能因為穿得少了些,她緊緊抱着肩,看起來格外讓人心疼。我下了出租,着急小跑到她面前,懷裏的錢包、鑰匙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王瑩在一旁看着,笑了笑,「謝喬,你還是老樣子呀。」
我狼狽地撿起東西說:「你也是,大小姐!都不伸手幫個忙嗎?」
「你怎麽打車來?沒開車嗎?」
「我那點工資剛夠吃喝,買個車軲轆啊!」
「糟糕……早知道還不如找秦川。」王瑩唉聲嘆氣。
「喂!」
「先打車吧。」
我指指她的行李,「怎麽?你要出遠門?」
「去找個旅館住。」
「徐林呢?她不在家了?」
王瑩沉默著,我以為她們起了爭執就沒再多問,外面北風一陣陣地颳得人心涼,我趕緊走到路邊重新叫車。
這次王瑩沒有去住以前和楊澄常來常往的那些貴得要死的五星級酒店,她選了北四環一間沒什麽名氣的省級酒店,讓我用身份證登記了入住,雖然不清楚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還是感受到了她經歷的蕭瑟。
我和她一起上了樓,她隨意地把箱子丟在角落,疲憊地靠在了床上。
「喬喬,你今晚能不能陪我住?」她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特害怕一個人。」
「好呀!」我毫不猶豫地答應,王瑩是大小姐,是睿智得尖刻的人,是從來不會撒嬌的人,而她現在柔弱的樣子,讓人只想用盡全力保護她。
王瑩跟我說了兩句她家的事,具體的政治我不懂,大致相關貪腐,她父母被雙規,叔叔一家也被帶走調查,事情比想像的還要嚴重。
「你還記得嗎?我叔叔當時在東三環拿了塊地,秦川和大龍的分店就開在那裏,幸虧秦川為了他姐的事早出手盤掉了,不然沒準也被查了。」王瑩隨口調笑。
「那你沒事嗎?」
「還不至於到株連九族的份兒上,不過我現在算是沒有家了。」
「就沒有什麽辦法了嗎?」
「我也是想找辦法的,但你也知道,世態炎涼,當初求着我爸的人,現在一個個自顧不暇,這麽大的事,誰敢頂上來呢?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以前天天玩在一起的人,現在聽到我的名字都嫌晦氣,喬喬,我一直覺得自己萬事看得透,其實差得遠呢,不跌到泥土裏,你永遠不會懂什麽叫人世間。」
「楊……楊澄呢?他們家不是很厲害嗎?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家裏大人也都熟,不能幫幫忙嗎?」
王瑩嘆息地搖了搖頭:「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誰都沒有回天之力了。」
「那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生活還沒問題,雖然房子資產都被封了,但至少我這裏還有些積蓄,別的……現在都不敢想了。」
「王瑩,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就說啊!」
「指着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放心吧。我眯一會兒,你別走啊,每次睡醒了那一下最難受,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特別失落,真跟一場大夢似的。」
「嗯,你睡吧!我不走。」
可能是心太累了,王瑩很快就睡著了,她蜷縮著像個嬰兒,眉頭皺著,緊緊握著雙手。我跟家人打了招呼,就說看美國來的朋友,今晚不回去了,又另外給秦川發了短訊,他讓我好好陪王瑩,別的沒再多說。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不是我,秦川現在大概會幫王瑩頂起這一大攤事,沒準一切都會稍稍好一些。
我實在還是很自責。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被電話鈴吵醒,是徐林打來的,我接起電話剛說了句「喂,徐林」,王瑩就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使勁朝我擺手,我只好對電話裏焦急的徐林支吾地說沒有王瑩的消息,匆忙掛斷了電話。
「你和徐林怎麽了?她特別着急的樣子。」
王瑩眼睛空空地望着遠方:「我不能再住她那裏了。」
「為什麽?」
「因為……她喜歡我。」
24
王瑩的話一下子把我震住了,我獃獃地看着她,腦子裏一字一句地過「她喜歡我」的意思,想來想去也只有那一種而已。
徐林喜歡王瑩。
不是同室好友的喜歡,是關於愛情的喜歡。
王瑩說她也不清楚怎麽會慢慢變成這樣子,徐林對她很好,這我們都知道,而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到那種好的微妙。
「我來到B大那天其實很緊張,你想像不到,我從小就生活在我們特定的圈子裏,倒不是瞧不起誰,只是我和楊澄這樣的人玩慣了,對普通人家的孩子,一點都不了解,不知該怎麽相處,於是就乾脆獨立起來。住宿舍對我來說真是件特別可怕的事,本來我媽說開學走走過場,以後都走讀。結果我一來就遇見了徐林這種渾不吝的。起初我可討厭她了,我是有點潔癖,但她也太不講衛生了吧!你也知道我說話很毒的,對她更是一點都不客氣,而她竟然毫無所謂,每天都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面,王瑩長王瑩短,弄得我煩得不得了。可莫名其妙地,我竟然慢慢就習慣了,後來不僅習慣,還欣然跟她成了朋友。我估計要不是徐林,我可能早就和你們鬧翻,走讀回家了。」
「還真是,那時你真的傲嬌得讓人抓狂啊!」
「這些我都沒覺得什麽,直到我住院,當著你們的面,我說出我喜歡秦川那次,當時徐林就坐在我旁邊,她買了一袋子零食正在吃,你別看我平時總數落她,其實她在我面前已經很小心翼翼了,弄皺了我的床,她會鋪平,娜娜跑到我們宿舍來,她會特意盯着不讓她用我的毛巾。可是那天,她把一袋子零食都撒在我床上了,我生氣地瞪她,卻看到她一臉憂傷的樣子。我心裏咯噔一下,那種表情我很懂,我自己也有過。
「我知道這樣不行了,我對她是沒有那種感情的,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每天和秦川商量學校食堂的事,也是為了疏遠她,讓她死心。可我發現,她一點沒在意,還是成天嘻嘻哈哈的,四處打雜工,不是向我推薦安利,就是抄千喜的筆記。我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就放心跟她繼續做好朋友。
「我出國那天,徐林到機場送我了,我沒想到除了家人竟然還會有朋友過來。你知道,連秦川都沒來的。我們也沒說什麽,她跟我開著玩笑說,讓我以後給她運東西,她來做美國代購。臨入關之前,她瞅准了我那幾年一直掛在脖子上的玉觀音,跟我說我不懂,男戴觀音女戴佛,非要我留給她。她跟我從來不客氣,我也沒覺得那是多稀罕的玩意,就摘下給她了。那天她很高興,一直目送我和楊澄入安檢,使勁揮着手跟我道別。
「到了美國之後,我們聯係也不多,無非就是說說國內你們幾個的事。我和秦川分開,她罵我傻瓜,她真的比所有人都了解我,勝於楊澄,也勝於秦川。再然後我就回來了,去得那麽風光,回來時卻這麽狼狽,國內那麽多朋友,可我只想見她一個。今非昔比,我爸出事之後,我碰到的冷遇多了,你看,我現在住這麽個酒店裏,躺下就能睡着,哪兒還有那麽多講究?可是你知道麽,我到徐林那兒的第一天,她就把床給我騰了出來,床單、枕套、被子、褥子、毛巾、浴巾、拖鞋、餐具……全是新的,她自己過得那麽邋遢,卻為我準備得那麽齊全。那天晚上我哭了,我家出事後我經常哭,委屈得哭、被欺負哭、因冷漠哭、絕望得哭,但是在徐林這裏,我感動哭了。全世界都遺棄你的時候,都認為你一文不名的時候,她居然還把我當作公主。
「半夜,她起來幫我壓被角,我裝睡着,不敢去直面她對我的好。她站在我床邊,看了我很久。當時我突然緊張起來,那種感覺又來了,我怕她做出什麽無可挽回的事。可是半天她都沒有動靜,我眯着眼睛偷看……」
王瑩深吸了口氣,眼圈紅著:「你猜她在幹嗎?她默默閉着眼睛,在親吻掛在她脖子上的吊墜,沒錯,就是我留給她的玉觀音。那天我才明白,她沒有一天不喜歡我,只是為了讓我舒服,她把所有感情藏了起來,把自己放在最隱蔽的角落,卑微得連一個沉睡的吻都不敢索要,只是一直默默守護着我……喬喬,你知道我為什麽走了吧?我回報不起,我不能害了她。」
我心裏酸酸的,我從沒想到,那個帥氣得像男孩子的徐林,竟然會有這麽細膩的情感,會有那麽綿長的愛戀。我突然理解了她不去公共澡堂的尷尬,這麽多年她一直沒有男友的原因,不管去哪裏她永遠和王瑩一起的心思。
我為她感動,也為她遺憾。
25
「王瑩,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為什麽?」
「如果不是我,你和秦川……你們還會在一起吧,你現在總還有個依靠。」
「謝喬,」王瑩挑起眉毛看着我,「你真的少根筋吧?」
「什麽?」
「你不知道嗎?我從來沒喜歡過秦川啊。」
「什麽!」我幾乎從床上跳了起來,瞠目結舌地看着王瑩。
「不過你對不起我也是對的。乾脆今天都說了吧,我喜歡的人不是秦川,而是楊澄,」王瑩看着我,「我喜歡楊澄。」
這次,我徹底愣住了。
王瑩說她從小就喜歡楊澄了,想想也是,一起長大的同伴是一個那麽英朗高貴的男孩子,哪個女孩會不動心呢?只不過王瑩聰明,她不像周圍那些對楊澄着迷的女孩子,一個個飛蛾撲火到他的懷抱,然後再被他無情地遺棄,從此連朋友都做不成。王瑩就做他的朋友,跟他吃喝玩樂,就是不跟他談戀愛。於是她就這樣留在了楊澄身邊,和他上同一個中學,同一個大學,再一同留學。這種平衡差一點就被我打破了,王瑩說知道我和楊澄在一起的時候,她都快瘋了。而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我們也沒怎麽樣,無愛的我就像另一個無愛的她,比起楊澄找那些像任思羽一樣不靠譜的大妞兒們,跟我在一起反而讓她放心。而說喜歡秦川那種話,不過是她憤憤的報復,她想讓楊澄不痛快,倒沒想到從此會讓我和秦川錯過那麽多年。
「楊澄知道嗎?」
「他怎麽會知道!就是因為沒有愛,所以我們才能在一起這麽多年啊。」
「可是我覺得不對……」我囁嚅著,「王瑩,你和楊澄都想錯了,你們都以為不愛的人才可以在一起,不是這樣的,只有相愛的人才會渴望天長地久,才會想要永不分離。只有相愛的人,才應該在一起!」
王瑩靜靜地望着我,目光清亮如水,我也堅定地看着她,她最終笑了笑:「也許吧。」
「你就沒想跟楊澄說過嗎?」
「以前沒說,現在就更不可能說了。喬喬,你真是不懂啊。我和楊澄的人生,就是我們兩家政治生命的衍生物。要麽像他那樣高高在上,要麽如我現在一敗塗地。我們家已經敗了,即使他愛我都不能接受我啊,更何況我們從來沒到達過能稱之為愛的程度。他沒有跟我斷交,還很關心我爸的情況,我已經很感謝很感謝了。這個世界上,不是喊了愛就能得到,不是付出真心就有回報,真的有永遠的不可能。我和楊澄就是這種。」
也許是說了太多話,王瑩很快又睡著了,而我很久都醒著,心裏難得地坦然。我回想我們少年時的樣子,彼時的我們每一個人都那麽真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愛著,那些年被隱藏的秘密,在被歲月拋光之後,只留下我們可愛的樣子。那些曾讓我們痛苦的無望的愛、隱秘的愛、傷痛的愛、遺憾的愛,如今都變成了最讓我們感懷的記憶。不管命運會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不管我們的成長留給時代什麽痕跡,我們的生命中都已經鐫刻了彼此的存在,我們自己就是互相承載的容器,在我們消失之前,一切都不會失去。
我忍不住給秦川發了短訊,難得撒嬌:「我想你了。」
「乖。」他很快回道。
王瑩沒待幾天就去了英國,是楊澄幫她安排的,訂了機票和寓所。楊澄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嗎?我覺得未必如王瑩所想,不然以楊澄的性格,他那麽自我,怎麽會為她做到這個地步。我永遠都記得,王瑩住院時楊澄開車連闖紅燈的樣子。
我之後守口如瓶,沒有和徐林提一點王瑩跟我說的話,而這次徐林也沒去機場送她,只是那個玉觀音她一直掛在胸前,始終碧綠光潔。
秦川依然每天都接我下班,只不過沒了白色A4,換成了公交倒地鐵。他把車賣了,並且提出了所有存款,他把這一兩百萬都給了王瑩,說是當年原始股東的紅利。這次「A4男」變成了「跑男」,不過也無所謂,因為秦川在我們社裏的稱謂已經徹底變成了謝喬的男朋友。
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是我這一生做過的最重要的決定。
終章
幸好,我遇見你。
幸好,我沒弄丟你。
幸好,我能到老都陪着你。
幸好,曾經的我愛過年少的你。
21世紀第一個10年很快過去了,而我們似乎對這變化的世界遲鈍了。雖然生活還是在為這個時代做着註腳,但是最新鮮的那部分顯然不再是我們。
徹夜追的動畫美劇,不知什麽時候就棄了;以為一輩子不會離開的電腦,已經被智能手機代替了大半;手機屏幕越來越大,卻越來越少拍自己;小愉妹妹痴迷的據說特別火的EXO,我叫不出一個人的名字,總以為H,O,T、東方神起和Super Junior才是韓國天團;去KTV唱歌,翻來覆去還是周杰倫、孫燕姿,可熱播表都是沒聽過的歌;再也刷不動夜了,要是熬了夜,會沒精神整整一天;根本不看國產電視劇,看了沒水準的電影,也沒衝動去豆瓣打個零分了;港片再也無法讓人提起興趣,連星爺都不再演戲了;常混的論壇一個個凋零,QQ空間萬年不更新了,人人網的狀態還停在多年前吃了一碗炒肝上;從博客到微博再到朋友圈,很多人已經變成了點讚的看客;開始吃膠原蛋白和葡萄籽,可竟然還是長了細紋和眼袋;爸媽變老了,退休的他們每天都會發「檢測你是不是亞健康」「人生中需要知道的十件事」這種保健或是心靈雞湯的微信鏈接;2004年和我們一樣風華正茂的少年劉翔,2012年在倫敦摔在了第一個欄前,而我只是作為地鐵裏的看客,跟周圍的人一起發出整齊的嘆息;以前總覺得90後和00後是小屁孩,但現在做什麽項目首要想的就是怎麽討好他們;西單很多年不去逛了,藍色港灣和三裏屯也不再那麽喜歡,更習慣海淘、淘寶;購物車裏自己的東西變少,老人孩子生鮮家居佔了一多半;在外的稱呼再不是哥哥姐姐,大多數變成叔叔阿姨。
很多以為一輩子不會忘的事,已經不會刻意記起了,沒那麽勇敢了但是更加有擔當,比起追尋更想要守護,守護身邊觸手可及的小小幸福。
我進入了穩定的節奏,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我們的少年時代還是悄然遠去了。而在少年和成人之間,我們彷彿還在經歷著一個曾少年的階段,有點懷舊,有點初老,有點堅強,有點理性,還有點好的願景。
科學家說,人永遠都覺得年少時的歌最好聽、電影最好看、零食最好吃、朋友最可愛,那是因為青春裏的所有感知都最鮮活,會令所有的以後黯然失色。15歲到30歲發生的事,人們將會記住一生。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有過最珍貴的記憶,因為我們都曾少年。
小船哥留在了美國,他獨自去了很多地方,紐約、洛杉磯、休斯敦,在他的朋友圈裏,我看到了每一個地方的照片,還有他比著V字的纖長的手。正直、誠懇、善良、優秀的他,繼續用恍若太陽的光照耀着美利堅人民,他是斯坦福研究所裏最受歡迎的華人青年,是令所有人都尊敬的Dr,He。
千喜還在她的世界裏奮鬥著,時而有她出任電影女主角的消息,時而又有她和其他女星紅毯鬥豔的新聞,不管怎麽說,她已經是天后了。北京最熱鬧的三裏屯,常年有她巨大的廣告牌,美得不可方物,強大得不可一世。只是我每次仰望的時候,看着她深邃的眼眸,總覺得裏面有遺憾的顏色,不多,就那麽一點點。
徐林不再做記者了,她掄的最後一篇娛樂大稿寫的是千喜,題目叫《她是一千年的歡喜,也是一千年的寂寞》。她成立了一家宣傳發行公司,儼然成了徐總,我曾到她的公司去了一次,裏面有好幾個模樣甜美的妹子,她們都對徐林很崇拜,還說在她手下很安心,至少不會遭遇潛規則,而我心裏想,妹子們很傻很天真,世界那麽大,發生什麽可不一定哦。出門前我看到了她公司的Logo,是一尊素描的觀音,靜立安詳。
王瑩的爸爸在調查期間被查出患了胰腺癌,3個月後就去世了。這對她的家族如同一次拯救,其他人陸續放了出來,一場喧囂悄然落幕。王瑩在英國生活得很好,據說又修了藝術史,做藝術品收藏的生意。她始終沒有回國。
楊澄的消息是我偶然在新聞裏看到的,一家大企業上市,他赫然站在敲鍾人之列。從熒幕上看,他的樣子依舊那麽帥,令我有些恍惚,在我的生命裏怎麽可能會和這樣的人有過交集,我不知這是不是他喜歡做的事,也不知他有沒有找到喜歡的人,那些對我來說已經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事了。我拿起遙控器,隨手轉了台,等著看最新一季的《奔跑吧兄弟》,這才是我的人生。
娜娜還在芒果台做節目策劃,非常豪氣地幫我拿到了《我是歌手》的入場券,可惜我的演技不佳,沒感動到落淚合唱,所以沒輪到一個鏡頭。她比任何人都關心我和秦川的事,會發出「你們認識了一整個人生,終於把該做的都做了」這樣讓我抓狂的感慨。前年娜娜生了寶寶,一邊在朋友圈曬娃,一邊曬節目曬明星,絕對是幸福的花痴辣媽。
秦茜姐繼續她以美貌攻佔世界的強大人生,拉索已經被她做成了全國最大的奢侈品家居,在東三環那片寸土寸金的地兒,她開了全亞洲最大的賣場,裏面隨隨便便一把椅子都要幾十萬,裝飾用的施坦威古董鋼琴都價值2000萬。那裏就像富麗堂皇的城堡一樣,而她就是不可一世的女王。只不過這個女王只愛黑色,一直素衣。
秦川在把全部家底都給王瑩之後,開始了人生的第三次創業。與秦茜注重高端市場不同,他更看重互聯網的巨大潛力和直銷的模式。他找到了在中關村做軟件公司的辛偉哥,共同開發了線上賣場,成為了家居界的第一電商,甚至每年利潤和拉索不相上下。這次到我們出版社樓下的車,變成了路虎。
我還是老樣子,終於成了社裏的老人,從小謝變成了謝姐。我專做小說,都是我自己喜歡讀的,銷量也還不錯。頭兩年是穿越最火,後來是古言,現在是青春文學,改編成了好幾部電影,不過都被吐了槽。偶爾我也會幫幫秦茜和秦川的忙,他們兩個學渣英語一竅不通,我只好報了速成班替他們做簡單的翻譯,秦叔叔和姚阿姨對我大加讚賞,說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我們家終於接受了秦川,做出這個決定的竟然是我奶奶。某個雪天秦川照例送我到家門口時,我奶奶打開了院門說:「外面怪冷的,進來坐坐吧。」從此他就和我奶奶徹底結盟,甚至不惜背叛一直為他打探消息的小愉妹妹。小愉妹妹正在叛逆期,按秦川附和我奶奶的話,為了她的「歐巴」們已經六親不認了。當年我們追星時頂多買買磁帶,而她已經發展到了機場接機、包酒店房間這樣令人髮指的地步。我們家口耳相傳的那一套讀書理論,在小愉妹妹身上徹底失了效,比起我這個B大的姐姐,她更愛做生意的姐夫。因為可以借他的信用卡,在淘寶上買買買。
嗯,還有,我和秦川結婚了。
毫不意外地,在我30歲生日那天他向我求了婚。
也怪難為他的,雖然他深思熟慮地想給我驚喜,但是從那天早上他語氣乾癟地打電話說白天要辦事開始,我就預感到了要發生什麽。同樣蹩腳的是他的同夥們,娜娜在朋友圈發了帶地址信息的照片,本來應該在長沙曬娃的她,居然跑來了帝都;從大學起就不知逛街為何物的徐林,竟然約我一起去王府井轉轉;呆萌的小船哥發了微信說祝我生日快樂,特意強調不能回來給我過生日;秦茜姐一早就讓司機送來了一件Chanel的高級定製裙子,叮囑我一定要穿上……
於是,當我和徐林一路無話地走到王府井教堂,被陌生人突然叫住要求幫忙看看他們掛的橫幅正不正的時候,我已經僵硬得笑不出來了。
那個橫幅上寫著:「喬喬,嫁給我吧!」
分別拉着橫幅的大龍和小愉妹妹因為要躲躲閃閃,所以一個失手,橫幅掉落在了準備捧花出場的秦川身上……
我的男朋友從條幅中氣惱地鑽出,一臉要殺人的表情走到我面前,憋紅了臉也沒能跪下去,掏出了戒指半天說不出台詞。
「好。」
我乾脆地回答,拿起戒指,直接套在了無名指上。
身邊響起來歡呼聲,我的朋友們都出現在了視線裏,舉著DV的小船哥、眼含熱淚不停拍照的娜娜,還有雍容華貴搶我鏡頭的秦茜。我面前的男人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低頭吻了我,我閉上了眼睛。
指環貼著肌膚,帶著歲月的微涼。綿長的時光模糊了我們的模樣,過去和未來大概有一生一世那麽長。
幸好,我遇見你。
幸好,我沒弄丟你。
幸好,我能到老都陪着你。
幸好,曾經的我愛過年少的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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