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曾少年] - 第七章曾少年

第七章曾少年
恍然間,我彷彿回到了我們的18歲,在大學的食堂裏,一個漂亮的男孩說他夢到了我,然後就吻了我。這真是一場長長的夢。
01
進入社會之前,我對「社會」這兩個字有點莫名的恐懼。那源於二十幾年的人生經歷之外,我懂得上學是什麽樣子,但不懂工作是什麽樣子。很多成年人都竭力描繪它的複雜,又沒有一個能說得清,能分明地告訴一個22歲的女孩,7月畢業之前的日子和之後的日子到底有什麽不同。他們也懶得說,因為反正他們不會再踏入校園,而我們早晚要走入社會。
我就這樣帶著半分茫然半分敬畏來到了文藝社。
文藝社是新中國成立初就成立的老資格出版社,因此社址在北京二環裏,以至工作後我就暫時住回了燈花衚衕的小院,有種撲騰半生回到原點的感覺。周圍都是寸土寸金的高樓大廈,在它們的俯視中,文藝社執拗地老派著。灰灰的牆,半壁爬山虎,白漆的牌子上寫著國家領導人題的社名,第一天站在文藝社的面前,站在我未來開始的地方,我有點說不上來的沮喪,這兒和我所有的想像都不同。我不知道多少人暢想過「長大後」這個偉大的時間狀語,又有多少人實現了小時候的豪言壯誌,我想可能大多數都沒有,我們就像被龐大海水覆蓋的水滴,沒有掙扎出一個泡沫,就消失掉了。
我被分在了宣傳部,我的領導是朱主任,一位快50歲的大叔,他人很和氣,按社裏其他人的話說就是一副無欲無求的退休相。到他這個地步,沒有升的可能,也就沒了爭的斗誌。大概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遺留下來的毛病,凡事朱主任都愛拿「社領導說」做開頭,一片紅心向著社長的感覺。作為宣傳部主任,他永遠背着一個相機,有機會就給社長照相。這馬屁拍得有點慘不忍睹,但他仍然樂此不疲。
這些都是我們部門比我早來兩年的張姐告訴我的,社長的履歷、社助的文憑、誰有背景、誰離過婚、誰和誰好過……我來了不到一個月,整個社裏的關係就在她的幫助下全搞清楚了。朱主任和張姐都對我不錯,他們叫我「小謝」,這是我從小到大沒有過的稱呼,以前要麽被老師同學喊作謝喬,要麽被室友發小喊作喬喬。開始時朱主任還為此講了個笑話,他說每次叫我,都想叫小喬而不是小謝,小喬初嫁了嘛。這笑話很蠢很冷,但我還是自然地配合著笑了,就像我自然地配合著成為小謝一樣。
說起來我的工作真不忙,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給辦公室打一壺開水,然後保證一天的供應。這活之前是張姐做的,我來了之後就換成了我,過兩年社裏再來新人的話,就會再換成他。整個文藝社都是以這樣的節奏工作著的,剛開始我也充滿幹勁,想做點什麽,想去開拓新的選題,拜訪很牛的作家,而很快我就被拖入了這種固有的節奏中。就像是一個嶄新的齒輪被裝入一塊陳舊的鍾表之中,它能做的只是慢慢變銹。
我讀了那麽多年的書、我引以為傲的大學、我積累了許久的暢想,從那一刻起都失去了效力,對我來說,社會教會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它會剝去十幾年教育給你穿上的那件外衣,然後肆意地重塑你。
我被塑造成了一個坐在堆滿書的辦公室裏,每天早上準時打一壺開水,然後坐下來看網上的各種新聞,在本社出版的圖書之外順便讀讀《鬼吹燈》什麽的天涯熱帖,然後到點關機下班回家的小編輯。
而徐林和娜娜的工作與我完全不同,她們每天都很忙,徐林不辭辛苦四處接活,四處跑發佈會,恨不得滿北京的娛樂版都是她的稿子。娜娜在台裏天天開會,做前期盯後期,她跟我說現在她的偶像是哪吒,因為三頭六臂、多手多腳。我們明明在同一個社會形態裏,卻過著這麽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用政治題裏常說的中國特色才能最終解釋。
我忍不住跟秦川抱怨作為一個社會新人卻有力氣沒處使的小沮喪,秦川安慰我:「她們是娛樂圈的人,和你又不一樣。」
「可是很充實啊!我現在都不知道每天做的事有什麽意義。」
「喬喬,那你想做什麽呢?」
他把我問住了,我對現在不太滿意,可究竟什麽能讓自己滿意我又說不出來。上學的時候我不羨慕任何人,不管他們有多大的成就,我也只是簡單地說一句「好厲害」而已。雖然沒有任何憑據,但我天然地認為我的未來是無限的,無限到所有已知的成功都不能打動我的地步。那時我們都這樣,這大概就是未知的魔力。而當所有的未知塵埃落定,不光潔亦不明亮,巨大的茫然便立即襲來。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那就對啦!你的腦子,要是能弄明白自己想幹嗎我才奇怪呢!」
「秦始皇!」
「怎麽了?不知道想做什麽有什麽的,你以為學校老師教的那些夢想照進現實的東西就是一定的嗎?夢想是用來存在的,但不一定是用來實現的。對,有夢想是會活得有趣一些。這世界上本來就有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有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又怎麽了?天才和普通人不是都活着嗎?所有種群都是被少數優秀者帶領前進的,前者可能改變世界,後者沒這個能力,不過沒關係呀,他們享受前者改變的世界就好了。」
雖然每次秦川講起道理來我都很想笑,但又總不知不覺地被他說服,我好奇地看着他:「那你是前者,還是後者呢?」
「當然是前者啦!」秦川又一副我是天才拯救世界的表情。
「呸!我才不信!那你告訴我,你想干什麽?」
「哎呀,早晚你會知道的!」
「那現在怎麽辦?」
「現在,你就乖乖地看着我,一直跟着我好了。」秦川篤定地說,他說的這些其實挺糊弄的,但是我莫名地很滿意這個答案。
02
我過的每一天都是尋常日子,本來我以為除了徐林和娜娜,我不會和那個看上去絢爛多姿的圈子有什麽交集了,所以當徐林一個接一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又來了什麽狗血的八卦。
「喂。」
「怎麽這麽半天才接電話!」
「我打熱水去啦。」
「最近跟千喜聯係了麽?」
「就上個月回學校找她吃了頓飯,怎麽了?」
「她還念研究生呢嗎?」
「當然念了!你沒事吧?問這麽多有的沒的,到底怎麽了?」
「我剛收到消息,她和盧域簽約了!」
「什麽?!」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我剛給她打電話發短訊都沒有回信,她這是什麽打算啊?你小船哥知道嗎?」
「我問問去,隨時聯係!」
這消息太震驚了,掛了徐林的電話,我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給千喜打一樣是無人接聽,給小船哥QQ留言,也沒見回復。因為千喜退賽的緣故,後來我就沒有太關注《超女》,只知道我最愛的李宇春奪了冠,而那位渾身上下全是心眼的林晶妍也走了挺遠。我沒和千喜再談論起這事,我們都覺得那只是她的一次表演,就像在學校「閃亮之星」的舞台上唱歌一樣,並不構成她的人生。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千喜才回電話給我,她說她去上課了,忘記帶手機。我在電話裏劈裏啪啦地問了她一堆問題,她笑着說跟徐林問的幾乎一模一樣,乾脆約著一起吃晚飯,到時她一並回答。遷就娛樂滿城飄的徐林,我們約在下午一家發佈會旁邊的湘菜小館。我和千喜準時,徐林遲到了一會兒,她說不賴她,是今天那位大咖遲到,所有人只好等。
我迫不及待地問千喜到底怎麽回事,千喜徐徐地說:「《超女》結束後盧域給我打了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簽他們公司,我拒絕了,我說我本來就沒有音樂夢想,去《超女》只是幫朋友忙,我還是個學生,還要念書。他倒也沒多說,無非是覺得可惜那些話。後來他又找我,這次直接找到了學校裏,還有上次喬喬見過的那個陳總也一起來了。他們要請我吃飯,我沒去,又不想欠他們人情,人家大老遠特意跑來了,就請他們到小餐廳吃了一頓。陳總問了問我功課,又問我研究生畢業想做什麽。我有點被他問住,喬喬,徐林,你們不知道,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文學,每天背那些功課煩得要命,當初只是為了保證能上B大,我才考了咱們專業。讀研究生也只是覺得就業時文憑會更硬一些,至於以後要做什麽,我根本不知道。」
說到這裏千喜頓了頓,我沒想到那麽目標明確的千喜也會遇到和我一樣的困惑,即使出發的地方不同,但到了人生中間的這個中轉站,所有人都會停下來茫然四顧。
「我勉強地回答,畢業再說,會努力找個好工作。陳總又問,找好工作是為什麽,我有點生氣了,覺得他這麽說太居高臨下咄咄逼人了,既然這樣我也毫不掩飾,就乾脆直說為了賺錢,賺錢為什麽?為了過好日子。他笑了笑說,哦,那不得了,我以為你要為社會主義建設奮鬥終生呢,如果是那樣我就沒辦法了。既然想過好日子,為什麽拒絕一個好機會呢?你學習的目的是財務自由,那我現在告訴你,你唱歌就可以達到,別小看這個行業,你的美麗、你的嗓子、你的運氣,如果缺少一項,它都不會為你打開大門。他把我說愣住了,繼而把我說服了,就這麽簡單。」
「你說的陳總,不會是皇冠的老闆陳天河吧?」徐林深吸了口氣問。
「對,就是他。」千喜點點頭。
「我的天!」徐林拍著桌子叫起來,「你請陳天河、盧域去吃咱們學校小餐廳?!我都想立刻寫個新聞稿了!」
「他很厲害嗎?」我不明所以。
「娛樂大鱷,真正的娛樂大鱷,」徐林凝重地說,「不過千喜,你想清楚了嗎?你明白你要進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圈子嗎?就這麽說吧,我今天下午參加的發佈會,一個大咖帶一個新人,新人早早就到了,沒有專用的休息室,就和媒體一起混著站,大咖遲到,所有人都等,他姍姍來遲,大家還笑臉相迎。發佈會結束,有個小規模群訪,大咖和新人站在一起,我們所有人都把帶Logo的麥往大咖手裏塞,新人那裏一個麥都沒有,大咖實在拿不下了,隨手遞給新人一個,恰巧就是眼下最火那家網站的。結果呢?沒採訪兩句,那家網站的記者就直接走過來把麥從新人手裏拿走,又塞回到大咖那裏。你們能想像當時那新人多尷尬嗎?可是沒人管她,也沒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這就是娛樂圈,一個只跟紅頂白的地方,一個對名利的追逐毫無掩飾的地方,一個面子光鮮裏子黑透了的地方。千喜,你要來嗎?來到這裏處處事不由己,你不怕後悔嗎?」
「徐林,我決定了。我可能會錯,但我不會後悔,」千喜握住茶杯取暖,「喬喬,你可能還不知道。筱舟過了這一年還不會回來,他有機會留在斯坦福的研究所,這是個好機會,雖然我們又要好久見不到面,但是他離我們光明的未來又近了一步。而現在,我們就是缺錢。所以我必須努力,我想早一點,早一點到達那個地方,哪怕走條荊棘叢生的捷徑也樂意!」
我和徐林都沉默了,我們都分明地感覺到了宿命的悲壯力量,並為小船哥和千喜祭出努力而慨嘆。我想說句加油,但又覺得特別矯情,不如就這樣安靜坐着。我拿起水壺倒茶,才發現水已經涼透了,可千喜還緊緊握着她那隻茶杯,彷彿真的能取暖一樣。
03
對於千喜的決定,小船哥一向支持。他比我們都了解千喜,更深知她堅強的力量。他給我QQ留言說,千喜一定會很棒的,沒人唱得比她好。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而在那之前,他們都在努力以更好的姿態迎接那天到來。
也許是受了他們的鼓勵,那之後我也不再無所事事,開始準備考個在職的研究生。雖然每天還會泡在論壇裏,但如果看到不錯的帖子,就會立刻貼上去問有沒有出版打算,也因此,我簽下了來到社裏之後的第一個稿子,一部青春文學小說。那時我什麽都不懂,和同樣菜鳥的作家一起跑到設計師家裏盯着出封面大圖,不厭其煩地修改版式花樣,天擦黑才能回家。辛苦歸辛苦,當我拿到樣書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挺像編輯的了。
每一次出圖,每一次修訂,我都會發給秦川看,他時而吐槽時而鼓勵,時而深夜陪着我上網盯稿子,直到我不小心睡着,頭敲到鍵盤,在QQ對話框裏打出一串不知名的字符。有時候會產生錯覺,彷彿那部小說是我們倆的作品,而能與他分享這樣的時刻,讓我備感美好。
其實那段時間秦川挺忙的,好歹他也快混到畢業了,論文再怎麽胡拚亂湊,也還是要弄出一篇交差。我對商科一竅不通,他明明上了學,但也不比我強,我們兩個人瞎寫的論文,居然混了過去,以至後來我嘲笑他好久,說他的文憑起碼應該分我半個,一點都不值錢。秦川不以為然,他說從來沒覺得文憑值錢,念了四年商科不如開間商鋪。他的蛋糕連鎖店確實經營不錯,但秦川和大龍卻商量著把CBD的那間盤出去,因為秦茜急着用錢。
這幾年我都沒見到秦茜,關於她的消息只是零零星星從秦川那裏聽來一些,那個「金剛池」還開著,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據說已經轉手給了別人。時代奔流向前的時候,總會留下楔口容納那些灰,有的成黑,有的成白,但不管怎麽樣,這些不能擺在明面上的人們,終歸要在歲月中消失無痕。
秦川說一輝最輝煌的時候,連警察都不放在眼裏。有一次他在歌廳裏和一幫警察碰上了,兩伙人都是出來玩的,但誰看誰都不順眼。警察知道他,但礙於他上面有人,拿他沒有辦法。一輝也瞧不起他們,半夜酒大了,他和一個警察在衛生間碰到,那個人說話不客氣,罵罵咧咧的,說早晚有一天要逮到一輝,一輝火了,三兩下把那人打趴下,掏出槍抵着他太陽穴說來啊你現在就來抓我,據說那警察當場尿了褲子,最終兩邊的人都來勸和,才算完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感覺就像香港黑幫電影,而秦川並不以為然,他說一輝也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他走的畢竟是偏門邪路,走到頭就是窮途,沒有長久的道理。秦茜和一輝一定更有這樣的自覺,所以才不做金剛池另外開店。前後加起來還有些其他兄弟的開銷,急着要錢都找到秦川這裏了。
我以前總覺得秦川簡單,但後來我慢慢感覺到,其實他一直有着自己獨特的思考,不知不覺間他那個江湖老大的夢已經煙消雲散,他勘破了浮華中的那道迷障,深切地為他姐擔心。而顯然秦茜還深陷其中,有些事大概想得到也做不到了。那年年末,她來了趟北京,帶走了秦川那間小店的所有現金,總共100萬,然後就急急忙忙地回了上海,匆促得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04
曹象兒被捕的消息是我先看到的。
那天我到社裏照例打了熱水,打開新浪,頭一個先看娛樂新聞,千喜要首發單曲,娛樂版給推了不錯的位置,稿子是徐林寫的,各種溢美之詞看得我只想笑,這篇文章要是被學校時的她看到,估計要諷刺挖苦360遍都不重樣。而在千喜的新聞下面幾行,就有《超女》巡迴演唱會的消息,其中也提到了林晶妍,說是她接了部台灣偶像劇,要演女二號。
看完娛樂八卦,點開社會版,第一條消息就是「上海扶正壓邪大手筆,曹象兒為首特大流氓犯罪集團覆滅」。我恍了恍神,仔細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終於想起來當年秦茜講她和一輝在上海落腳就是依仗了曹象兒。我一下子慌亂起來,拿着手機衝出辦公室打給秦川,他還沒睡醒,我撥了好幾遍他才懶洋洋地接起來。
「幾點啊……你學他們過美國時間呀!這麽早打電話太不人道了吧?」
我焦急地說:「曹象兒,你還記得麽?幫你姐找她親爸的那個上海黑社會?他被抓了!」
「什麽?」我聽到秦川那邊一通亂響,大概是猛地起床碰翻了什麽。
「你看新聞!新浪就有!你姐和一輝沒事吧?」
「我給我姐打電話,先掛了!」
之後我一邊瀏覽網頁,一邊坐立不安地等秦川消息,我搜了很多相關新聞,有一篇寫了曹象兒「七宗罪」,雖然沒有譚輝和秦茜的名字,但其中赫然提到了金剛池。我更擔心起來,又不敢去電打擾秦川,等到他終於跟我聯係上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秦川說他在機場,剛買了到上海的機票。
「秦茜……」
「我姐!」
我剛說了個話頭就被秦川截住了,我意識到不能提一輝和秦茜的名字了,於是含糊地問:「沒事吧?」
「嗯,還好。不說了,我過安檢了。」寥寥幾句秦川就掛了電話,我更加忐忑,雖然他們還沒出事,但顯然也沒有多好。
晚上回到燈花衚衕,我照例給小愉輔導功課。我家小愉妹妹已經從大舌頭的小丫頭長成了口齒伶俐的小少女,小愉就住在原先秦家那間南房,記憶中秦川家的樣子已經完全消失了,秦茜貼著鄭伊健海報的地方,如今變成了魔法少女小櫻,秦川的那些黑乎乎的球印也都覆蓋在了一層嶄新的白漆之下。唯一留下痕跡的就是門框那裏細細的凹痕。那是我和秦川比個兒留下來的,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姚阿姨就喊我們過來,貼著牆根站好,然後拿本書比著在門框畫一條線,再用鋼捲尺量我們的身高。那時的我和秦川還沒有22公分的差距,我們倆差不多高,每次比個兒都想着法兒地偷偷踮腳尖、伸脖子,就是希望能比對方高一點點。如今看到那些緊緊相鄰的細線,我忍不住微笑起來,繼而又惆悵,不知這些美好過去,能帶我們抵達怎樣的未來。
「姐,你沒事吧?扶著門框一會兒要笑,一會兒要哭,這是什麽情況?學紫薇嗎?」小愉納悶地看着我。
「你趕緊寫作業!」我尷尬地咳咳,板著臉走到她身邊,「又玩手機!」
「哎呀!我正跟班長發短訊!發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小愉手指不停。
「發什麽發到最關鍵的時刻?」我好奇地湊過去看。
「表白啊。」小愉說得無比輕描淡寫。
「什麽?你才多大!表什麽白!」我把她的手機奪過來看。
愉公主:「我還不能答應你。」
班長:「為什麽?」
愉公主:「因為我不想傷害其他人。」
班長:「沒有任何人能阻攔我了!小愉,我愛你。不要理會那些扔向我們的磚頭,我要把它們一個個撿起來,長大以後,用這些磚頭給你蓋一座宮殿。」
我瞠目結舌手腳僵硬地放下手機,默默扭頭看着小愉:「謝愉同學,對13歲的少男少女來說,顯然你們懂得太多了。」
「得了吧姐,你13歲的時候不也什麽都懂了嗎?奶奶說那會兒秦川哥就老來找你,往家打電話!」小愉譏笑我。
「那不一樣!秦川是我發小!」
「姐,說真的!你怎麽不跟秦川哥好啊,他那麽帥,家裏又有錢!」
「庸俗!我才看不上他呢!」
「虛偽!每次秦川哥給你打電話你都眉開眼笑地聊半個小時,那個楊澄來電話,一分鍾你就掛了。」
「那……那是因為國際長途貴!」
「切!那剛才呢,瞧你一副坐立不安愛撫門框的樣子,肯定是想起秦川哥了吧?我也納悶,我們小孩子沒辦法,你們都是大人了怎麽還磨磨嘰嘰的!我要是你,喜歡就說,想他就去找他!」
小愉的話猶如空中的一道閃光,令我猛地清明,我拉開房門就往外走。
「姐,你幹嗎去?」小愉在我身後問。
「我忘了跟奶奶說,明天要出差!」
「去哪兒啊?」
「上海。」
擔心他就去找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05
第一次去上海是逃離,而第二次則是奔赴。一路我彷彿都在沖,直到衝到靜安希爾頓酒店1103房間的門口,我都還沒喘勻氣。秦川打開門,屋內的陽光傾瀉而出,晃了我的眼,以至我似乎產生錯覺,秦川臉上的驚喜表情,彷彿想立刻擁抱我一樣。
秦茜也在房間裏,她還是那麽美,即使身處風暴之中,也沒能遮掩她的嬌艷。她的美貌會讓人忍不住去揣測她的人生,而我相信大多數人都猜不到竟然會是這樣一種。她坐在落地窗前,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也沖她笑。電視裏正在播曹象兒的背景資料,就著電視聲,她點了支煙,緩緩給我們講這幾年一輝和她還有上海的那些事。
她說他們當年來到這裏,以為這裏就是江湖。而實際上,沒有江湖,江湖只在電視裏、電影裏、小說裏,他們不過是走了一條窄路,遇見對脾氣的便拉着一起走壯膽,對面有人要過來,兩撥人就擺一擺,能說通互相側著身子過了,說不通就只能憑各自的本事,最終只能剩下一撥人繼續走。而不管往哪邊走,都以為總有個頭兒,其實沒有,最初你就走錯了,既然上錯了車,註定下錯了站。這兩年他們都乏了,秦茜說她喜歡鮮艷,喜歡白天,喜歡金燦燦的,喜歡一切看起來光明的東西,因為那便是她生活的對岸。可他們這行是靠人與人打交道做起來的,原先一輝說,錢有用光的時候,交道沒有,你來我往,大家就能一起往前走。可反過來說,誰也不能隨便停下來,錢可以掙可以還,而交道用了,怎麽還?一輝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金剛池脫手,就是曹象兒接的盤,這也正是他們與這起案子最緊密的聯係。
電視裏正在說曹象兒犯的一件命案,秦茜哼笑着說,瞧,人是有多複雜,他幫過我們,也害過別人。畢竟曹象兒做得太大了,想踩剎車都踩不住,當初有多風光,多前呼後擁,現在就有多狼狽,多牆倒眾人推。
「秦茜姐,不會有事吧?」我並沒有太懂她說的這些,只是為我幼年的夥伴深深擔憂。
秦茜攬住我:「沒事喬喬,起碼現在我還坐在這裏跟你聊天不是嗎?小船怎麽說的來著?一切都會好的。」
「姐,一輝確定9點來接你?」秦川看看手機。
「嗯,他到了給我電話。」
「他要是沒來怎麽辦?」
「那我就哪裏都不去了。」秦茜的眼神第一次飄忽起來。
「你們要去哪兒?」我疑惑地問。
「跑個路。」
「還會回來嗎?」
秦茜笑笑,沒有說話。
三星手機燈一閃一閃的,電子數字變成了21:00,整個房間都很安靜,我彷彿聽到了每一秒鍾流過的聲音。我懵懂地感覺到這一分鍾意味着什麽,可能是她與一輝的一次普通相聚,也可能是很久很久的別離。時間和我們開了個漫長的玩笑,它似乎故意停下腳步,來凝固秦茜臉上的哀傷。
大概整點快結束時,秦茜的手機終於響了。
秦茜長長地呼了口氣,她按掉電話,果斷地站起身,「我走了!」
「姐……」秦川慌忙開口,但又不知說些什麽。
「好啦!別囉囉嗦嗦的!」秦茜一巴掌打在秦川頭上。
「你們安頓好給我信兒!」
「嗯,12點前肯定回給你,那時就沒問題了。你,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看你讀書不行,做生意還有一套,一定多賺點錢攢著給我養老啊!還有,好好跟喬喬在一塊,那什麽狗屁部長女兒,趕緊給我甩了!」
「姐!」秦川羞惱著嚷,我也跟着臉紅起來。
「真走啦!」秦茜走到門口,大方地朝我們揮揮手,「出門這麽多年,倒是學會了一件事——害怕。」房門哢嗒一聲關上,我覺得好像還有一句要緊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直愣愣地望着門口站了半天,還是秦川把我拉到了窗邊,我們看着秦茜走出大門,上了一輛深色的車,絕塵而去。
秦川摸索著開了燈,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時才意識到整晚我們都待在黑暗裏。秦川撿起他姐的半包煙,一口口地抽著,我不知怎麽安慰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他身邊。
「謝謝喬喬。」秦川突然說。
「謝你個喬呀。」
「上次我們來上海,還是為她結婚的事呢!」
「是啊,你喝得一塌糊塗的!那條伴娘裙是我最漂亮的裙子,為了扶你,都皺成抹布了!」
「好像咱倆那天睡在一起了?」
「滾!」我咬文嚼字,「只是不小心躺在了一張床上!」
那天清晨,那個穿着西裝撲閃著睫毛怔怔看着我說喬喬我們在一起的少年,全都清晰地在我腦子裏。我訝異自己居然記得那麽清楚,恨不得連他吹拂的呼吸都能立刻感覺到,又氣惱秦川的健忘,讓所有一切變得不重要起來。
秦川把頭抵在我的後背上,我的每一根骨頭都因為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僵硬,我剛要抖開他,他就忙不迭地說:「讓我靠一會兒,就一會兒!」
我慢慢鬆弛下來,感覺他的額頭在輕輕地顫抖。
「要是能回到那會兒就好了,」 秦川低聲說,「我其實也挺害怕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喂!我可是大老遠打飛的過來陪你的!」
「我剛才想,幸虧你不是秦茜。」
「你說什麽?」
「我有一段時間想,你要是秦茜也挺好的。」
「切,你就是說我沒她好看唄!不用你提醒,從小到大我已經對這件事沒有異議了。」
「沒法跟你聊天……」
「你好好說嘛!」
「你是秦茜的話,我就可以一輩子都在你身邊,一輩子跟你緊密相連,一輩子相親相愛,一輩子心甘情願的……把你當成親人。」
我沒有答話,安靜地看着月光映出我們的影子,我仔細想他說的每一個字,總覺得裏面包含了特別重要的東西,讓我的心臟跳動越來越快,他透過我的脊背大概都能聽到了。我想問問他,到底還記不記得那年在上海他對我說過的話,如果,只是如果,我們再重複一遍,那麽五年後的這次我一定會給他個回答。而就在這時,好像宿命的輪迴一樣,他的電話響了。他從我後背跳開,我親眼看着我們的影子從一個迅速變成兩個。
「我姐!」秦川興奮地接起來。
我看了看錶,是12點前,我想秦茜肯定沒事了,可是有點不對,秦川在我的對面,臉色一點點地灰白,連平時最亮的眼睛都失去了光澤。
06
一輝死了。
他不是不死鳥,也沒有聖衣。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距離他們安排好的輪渡不過1000米的距離,那個光明的對岸他最終沒能到達,永遠留在了黑暗的夜裏。可笑的是,一輝不是死於追捕,不是死於追殺,不是死於內訌。他死在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手下,而起因不過是兩瓶礦泉水。那天他們快到輪渡前,秦茜說買點水,一路上不知顛簸多久,現在不比平時,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誰也沒帶,所以也沒人幫忙準備那麽多。
一輝停車到路邊的一家小鋪子前,看店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染著黃頭髮,還打了一個耳釘。他正和幾個朋友喝啤酒,一輝叫了他幾次,他都沒理,最終不情願地扔給了一輝兩瓶水,一瓶直接滾在了地上。一輝撿起了水,那幫小孩毫不在意地仍在說笑着,一輝撣了撣土,指着他們的臉點了點。
秦茜說她後來無數次地回想那一刻,回憶一輝的那根手指,她絕望而又救贖地想,是不是不那麽做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他當時克制一點,他就還會有命跟她一起活到現在。但她又深知,這個如果是不成立的,它是推翻一個人過往一生的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回溯,那麽就沒有上海,沒有九龍一鳳,沒有他們最初的相遇,自然也就不會有最終的死別。
那個小孩揮著砍刀出來的時候,秦茜衝出了車。當時她就覺得完了,因為從那幫孩子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害怕,因無知而無畏,因無畏而殘忍。他們其實就和當年在JJ迪廳裏的一輝和秦茜一模一樣。
秦茜眼見著一輝的脖子被砍開了一道口子,動脈血噴涌而出高達半空,秦茜尖叫着跑過去,她依然很能打,因此後背上也挨了三刀,但是沒用了,她這次已經不能拯救一輝了。後來據現場的警察說,當時一輝和秦茜都在血裏,他們以為是死了兩個,走近才看到,秦茜還睜着眼睛,死死按著一輝的傷口,而那裏已經沒有一滴血流出來了。
姚阿姨和秦叔叔半夜趕到了上海,當即與警方溝通。我和秦川就像兩個失魂落魄的木偶,陪着躺在病房裏的秦茜。她是皮外傷,雖然傷口很大需要縫合,最終會留下疤痕,但是沒有生命危險。危險的是她的情緒,面對這樣的人生慘劇,她沒有歇斯底裏,沒有痛哭流涕,她很安靜,不說話也不睡覺,靜靜地看着窗外,彷彿那裏有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就這麽過了三天,大多數事塵埃落定,死了的死透了,活着的也要從這場死亡中剝離。那天我在病房裏小聲接電話,一邊應付社裏一邊應付家裏,秦茜突然就說話了,她說:「喬喬,你回去吧,你們都回去吧,我沒事的,反正這次再也不會有人翻窗戶進來接我走了。」
秦茜在我面前號啕大哭,她的人生從16歲那個絢爛的醫院窗口打開,又在24歲這個灰暗的醫院窗口關閉。那天我終於想起了一直盤旋在我腦海裏,但又總是溜到記憶角落的那句話,吳大小姐說:「你不要同秦茜換,她沒有你命好。」
從此我再沒見她化過妝,再沒見她戴那些金燦燦的飾品,再沒見她穿黑顏色以外的其他顏色的衣裳。
07
秦茜的事楊澄幫了忙,在此之前我從沒感受過他家的背景和力量,我也沒想他能怎麽樣,只是病急亂投醫地跟他說了一嘴,這事秦川都不知道,他肯定不願接受楊澄的惠及。可到底楊澄家手眼通天,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秦茜就被從整個事件中摘了出來。她不但只成了一名普通的受害者,而且一輝的事還和曹象兒的案子分開而論,只作為一件故意傷害致死的事故。那幾個兇手因為全部未滿18歲而被量刑輕判。在四九城,在上海灘,喧囂一世的不死鳥一輝,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而秦茜,她與一輝在一起的那麽多年就這樣悄悄地被抹去,像是從沒發生過一樣。
到美國後楊澄一直跟我聯係著,他不像小船哥,要計算往返的機票錢,只要心情好他就會回國待幾天,約我吃吃飯,看看電影,再和我不認識的他們那個層次的朋友去全國各地轉轉。最歡迎他的就是娜娜,她常拜託我讓楊澄從國外帶這帶那,包啊化妝品啊什麽都有,她在最時尚的湖南衛視,早就對這些比我懂得多了,同樣是媒體,我在國內最傳統的出版社裏,接觸最多的只是領導們要傳達的精神。在這些東西中間,楊澄每次都會夾帶給我的禮物,有時候乾脆娜娜要的,他也給我照樣帶一份。
我並不經常想念楊澄,我們在彼此生活之外分別過得很好,所有的交往就像是一種駕輕就熟的習慣。我可以半個月沒有楊澄的消息,而當他打電話過來時,我們又可以隨意聊得彷彿昨天剛見過面一樣。到了24歲本命年,我家裏人開始格外關心起我的戀愛情況。小愉多嘴,我們家裏人大致都知道了楊澄的存在,又因為他從未出現,充滿了對他的各種猜測。我媽總是試探地想問,都被我糊弄了過去。我永遠不可能和我爸媽說,我和楊澄好了很多年,但其實我並不愛他,我愛的是他們從小看不上的秦川,而現在秦川又是我同宿舍好友王瑩的男朋友。我們這代人和父母輩的交流一直特別奇怪,我們毋庸置疑地彼此深愛,但又從來不在乎對方到底怎麽想,我們之間就像有兩條通道,各自向對方輸送親情,而中間從無交集。
這些事我最多和千喜聊,當然還要排除掉秦川那一部分。她念到研二已經很輕鬆了,更多的精力都花在了她的演藝事業上。陳總和盧域對千喜很好,給她在東三環租了一套小公寓,也沒有安排和那些剛出道的歌手一起四處走穴。總的來說前期的發展不溫不火比較穩定,這是千喜簽合同時就要求的,因為她一定要順利地碩士畢業。盧域愁眉苦臉地說千喜想要的太多,對此千喜不置可否,她跟我說,不管他們怎麽想,反正她一輩子的目標不是唱歌,她是要賺夠了錢飛到美國去的,到那邊唱歌管什麽用,所以必須要有過硬的文憑,那是盧域他們不懂的未來。
千喜和小船哥可與我和楊澄不一樣,他們幾乎每天都要通電話,聊QQ,或是網上視頻。我在千喜的公寓裏時就常能遇到小船哥打電話來,然後千喜就跑到一邊去接。他們什麽都說,小到家裏的燈泡瓦數,大到千喜出席的某個活動,有一次千喜去給百事可樂的新品站台,對方封了一個大紅包,裏面裝著一萬塊錢的出場費,千喜當晚就給小船哥打了電話,兩個人高興得像孩子一樣。我在旁邊看着不由深深地羨慕,我也想要一個屬於兩個人的未來,但我很清楚,那真是一種奢望。
08
楊澄回來的消息是千喜偶然告訴我的。
小船哥用在美國研究所的勞務費給千喜買了一隻LV的包,她要參加一個湖南衛視的活動,據說林晶妍也去,小船哥想怎樣都不能讓千喜在那個女孩面前跌了份兒。小船哥托楊澄把包給千喜帶了回來,那天我下班找千喜的時候,她正在擺弄那個老花Speedy包包。
「你晚上不跟楊澄吃飯嗎?」千喜問我。
「楊澄?」
「對啊,他中午剛來給我送了包,你不知道他回來?」
「嗯……他沒說。」
「不是每次回來都打電話約你嗎?」
「可能這次要先忙別的事吧。」
我有一點點奇怪,但又沒覺得有什麽特別所謂,反正我們不是那種對對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情侶,我想他既然回國了就總是要找我的。
的確,我很快就被人找了,不過來的不是楊澄,而是任思羽。
我們大概有四年多沒見面了,上一次她找我,我還有憤怒、難過、心酸等一堆戀愛中的少女情緒,她也同樣有嫉恨、不甘、哀怨的情敵范兒。而現在,面對面坐着的我們都是一臉的不悲不喜,她知道我和楊澄已經過了這麽些年,我也知道了她從未離開。
「你知道嗎,在美國,我和楊澄經常在一起。」
「嗯,可以想像。」
「我們一起吃飯,一起運動,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和同學開Party,一起到歐洲玩,一起開車穿過整條66號公路。」任思羽眼神飄忽而神往,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真好啊。」我感嘆地說,任思羽也許覺得我是因為妒忌而在反諷他們,其實我沒有,我真的覺得這樣特別好,是談戀愛應該有的美好樣子,是我和楊澄之間沒有過的樣子。
「通常時候我們很好,當然,也會有其他的女孩對楊澄有意思,但是我不擔心,因為我知道對楊澄來說我已經成了最特別的,她們再美麗再聰慧再新鮮又怎麽樣呢?我們有從大學到研究生、從中國到美國相伴的長長的時間。愛他這一點,沒人比得過我。她們終歸會知難而退的,況且,她們都知道楊澄有女朋友,」任思羽的聲音低沉下來,她哀傷地盯着我,「她們都知道你,楊澄的女朋友在中國,叫謝喬,所有人都知道。
「楊澄在我面前從不避諱你,在其他人面前也一樣,他自然地提起我女朋友怎麽樣,別人詫異地看着我,我只能若無其事。偶爾你有電話打來,他都不會走到另一旁去接。你們說不了多少話,也沒什麽相互惦念的內容,看不出絲毫相愛的樣子,但你就是永遠存在。這彷彿成了我們之間的規則,是我和他在一起就必須接受的事。可是,為什麽呢?只是因為我愛他嗎?因為我特別愛他,所以他所有不好我都可以接受,他花心,沒事,我大度;他無所事事,沒事,我努力找各種有趣的事和他一起做,但我為什麽還要接受你?你是不能被傷害的,那麽我就是註定要被傷害的嗎?」
我們都安靜下來,她的目光裏沒有一點攻擊的意味,最初意氣風發站在我面前,告訴我她和楊澄多麽相愛的那個女孩子不見了,經過這麽多年,她一直努力奔向一個方向,甚至奔襲了半個地球,穿越了兩個國家。可是那個終點還是離她那麽遠,他們中間還是隔着一個我,她困惑了,她望向我,而我也給不了她答案。
「謝喬,我懷孕了,」任思羽下定決心似的說,「我與你,這次必須要有選擇,要有答案了。」
「楊澄知道嗎?」我有點茫然,那是我和楊澄從沒發生過、是我從沒想像過的事。
「知道,」任思羽垂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他讓我把孩子打掉,所以我們一起回國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任思羽伏在桌子上嚶嚶哭了起來:「我所有朋友都說他是渾蛋,說我應該甩了他,應該找個新男朋友開始新的生活。我也想啊!但我做不到啊!對,我就是愛他愛得沒有原則,明知他有女朋友還是心甘情願地做小三,被搞大了肚子來找正牌女友談判……我只是想,一直都是我什麽都知道,而你什麽都不知道,這次我們公平一點,一起來面對吧!我的愛情很失敗,但你的愛情也已經一團糟了!」
「我會和楊澄分手的。」我的聲音格外冷靜,清晰地從我口中發出再傳回到我耳朵裏,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任思羽淚眼婆娑地看着我,一直昏暗的眼睛終於透出了光亮。
「我不是為了你,我也不覺得你那是什麽愛情。只是……我想跟他分手了!」
09
和楊澄最後的那次見面沒在任何的高級餐廳裏,他來奶奶家找我,我們坐在衚衕小口的花壇前,原來從那拐過去就可以到吳大小姐家了,現在後面圍起來蓋了一座孤零零的公寓樓,只有牆邊還有一點曾經小巷的痕跡。
我們很長時間都安靜地坐着,誰也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麽。在一段戀情的最後,大概總有些眷戀。我們已經在一起五年多了,按說一定會沉澱下來值得懷念的事,可是我什麽都想不出來,除了最初在校園裏他給我的那個初吻,其他的一切都那麽模糊。我看着楊澄,他也是一臉茫然的表情,兩個沒有回憶的戀人,我突然覺得我們真可憐。
「楊澄,我們分手吧。」
「喬喬,你要離開我了吧。」
我們幾乎一同開口,然後分別點了點頭。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來找你,我也沒擔心過。我一直以為即便你知道了我們的事,分開的也一定會是我跟她。」楊澄垂下頭,他的樣子很無辜,我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因而對他更加憐憫。
「楊澄,你真是……太自以為是了。」
「喬喬,你還記得我出國前跟你說的話嗎?」
我記得,在美洲俱樂部,他撿起我掉在地上的叉子,優雅地跟我說讓我等他回來,然後我們就結婚。
「我說的是真的。我是想跟你結婚的。」
「為什麽?楊澄,你為什麽娶我,你愛我嗎?」我忍不住問。
「因為……你不愛我。我知道你不愛我,所以不會纏着我,不會問我晚上跟誰吃了飯,不會責怪我怎麽兩天沒有來電話,不會限制我,不會幹涉我,不會要求我做這做那,不會發那些煩死人的小脾氣。」
「所以呢?我們在一起五年,但沒有一點回憶,沒有一點!你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我需要什麽,我愛吃的菜,喜歡的電影,最近聽的歌,工作開不開心,有沒有什麽煩惱,你統統不知道。」
「喬喬,我們不是一直都這樣子嗎?我們這些年從沒吵過架,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就這麽結婚,不是挺好的嗎?」
「如果我們結婚,這樣過一輩子,那麽其實未來睡在你身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對你來說就是個空白!楊澄,你不覺得可笑嗎?」
「你覺得婚姻會是什麽樣子呢?你怎麽就敢說,那些互相理解互相欣賞互相進入對方生活像小狗撒尿一樣迫不及待在別人身上標注自己的人就會比我們過得好呢?喬喬,所有離婚的人都曾是相愛的人!」
「對,我不敢說。我不知道彼此相愛的那些人最後會在一起還是比我們更慘地分道揚鑣。但是我知道,而且我確定,陪你一生的不應該是不愛你的人。只有相愛的人才能在一起,只有相愛的人才應該結婚,」我看着楊澄認真地說,「我當時和你談戀愛,是因為我喜歡你。我現在跟你分開,是因為我不喜歡你了。所以楊澄,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楊澄怔怔地望着我,似乎在看一個陌生的女孩,這個女孩想了很多他從沒想過的事,和那個只要打個電話發個短訊約個吃飯的地方就會乖乖說好的謝喬太不一樣了。
「楊澄,證明一個人愛沒愛過就是看他有沒有付出過。愛和被愛不一樣,那是另一種幸福的感覺。設想一下,你遇見這樣一個女孩,你每天清晨醒來,會自然而然地想,她在哪,她在做什麽,你吃到好吃的東西,會想給她也帶一份,你到了美麗的地方,會想一定要帶她來,你和朋友們在一起時,會想叫她一起,你聽到有趣的笑話會迫不及待講給她聽。你遇見煩心的事,會想跟她聊一聊,你病了不舒服,會想回到她身旁,哪怕什麽都不做,只安靜地待一會兒就好了。你會想念她,這種想念太強烈了,以至於必須日日夜夜在一起才能緩解,所以你必須要娶她,只有結婚你才有了保留這些直到永遠的權利。楊澄,結婚是唯一的選擇,是只能,是不得不,是必須,是肯定的而不是反問的。上次你走,我祝你能找到真正喜歡做的事,這一次,我祝你找到真正喜歡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她,我一定會為你高興,可能還會有一點點難過,因為在我們的最初,我就想成為那個女孩,可惜最後我不是。」
在我說這一大堆話的時候,我哭了。我以為我沒事,我以為和楊澄分開我會很坦然,我以為比起我們在一起的偶然我們的分手是必然。但是我忽略了時間,忽略了它不知不覺施予人生的力量,忽略了愛情最細小的碎片也能划出的傷痕。
楊澄輕輕地抱住了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這樣悲傷,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溫柔,那種帶有深深遺憾的溫柔。
「一起吃晚飯吧,」看我平靜下來,楊澄說,「這次你說想吃什麽,不管多遠我都帶你去。」
「不用了,我和奶奶說了要回家吃飯,」我擤擤鼻子,「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好吧……」楊澄站起身,比以往都要深情地看着我,「喬喬,以後要有什麽事,隨時可以找我。」
「嗯,謝謝。」
「那……拜拜。」
「拜拜。」
我不知道人一生中會說多少次再見,哪次是承諾下一次的相遇,哪次又是真正的告別。我與楊澄的這一次是真的拜拜了,背過身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喬喬!」楊澄突然叫住我。
我回過頭,他走過來,俯下身子吻了我。恍然間,我彷彿回到了我們的18歲,在B大的食堂裏,一個漂亮的男孩說他夢到了我,然後就吻了我。
這真是一場長長的夢。
10
我和楊澄分手第二天秦川就心急火燎地找到了我。
「你和小衙內分手了?真的假的?怎麽回事?」我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還沒坐穩,他就劈頭蓋臉地問。
「你怎麽知道的?」我驚訝地看着他。
「王瑩說的呀!楊澄給她打了電話,把她急得夠嗆,也不知道你們是鬧別扭還是怎麽著,說這次特別認真,她已經訂了明天回國的機票了。」
「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撫額擦汗。
「到底怎麽回事?王瑩說是你提出來的,我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這個打算?你不會背着小衙內移情別戀了吧?我看你們社都挺歪瓜裂棗的,沒一個比得上小衙內啊,謝喬,我告訴你,你別亂找個不靠譜的啊!」
「你不是很討厭楊澄嗎?當初我和他好的時候你各種諷刺嘲笑,巴不得我們立刻分手,怎麽現在真分了倒替他說話了?」我奇怪地問。
「那……那是因為我對小衙內還比較了解啊!他雖然說不怎麽樣吧,但好歹我知道他能糟成什麽樣。你要是再找一個……不行不行,這事想想都可怕。」秦川使勁搖了搖頭。
「神經病……」我白了他一眼。
「你們為什麽啊?」
「沒什麽,我想分手了。」
「我操!你看看!我就說吧!還是你這邊出問題了!每回都這樣!你到底又喜歡上誰了?」
「我喜歡上一個白痴!」我覺得已經沒法跟他交流了。
「哪個白痴?」
「……」
我靠着窗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瑩下了飛機,家也沒回,時差也沒倒,秦川開著車直接把她從機場拉到了我的面前。
「謝喬,你不能和楊澄分手!」王瑩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知道,楊澄馬上打電話告訴我了。但是你們不能這樣,為什麽一定要分開呢,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嗎?已經好了那麽多年了……」
王瑩絮絮說著,我忍不住打斷她:「王瑩,我們之間沒感情了。」
「感情?」王瑩驚異看着我,「謝喬,你想什麽呢?楊澄跟我說過,他想要和你結婚的!結婚對我們這樣的人意味着什麽你懂嗎?他向你打開了他的全部世界!這難道不是感情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隊想嫁給楊澄嗎?我不是炫耀,楊澄家是什麽背景的你也清楚,全中國有幾個這樣的人?和他結婚一定是改變你、改變你所有未來的一件事。而且楊澄願意!他願意就這麽一輩子!」
「你也不能那麽說,楊澄願意是他的事,謝喬沒準就是不願意照你們那樣子去改變她的人生呢。」秦川突然插嘴。
「秦川,你說什麽呢?這對謝喬不好嗎?一個女孩子,安逸、富貴、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沒有絲毫後顧之憂,能這樣終其一生,難道不是最好的事嗎?」
「是很好,」我接過王瑩的話,「有時候我自己也想過,嫁給楊澄就好像中了500萬的彩票一樣,夫家位高權重,老公英俊多金,生活在雲端之上,一眼望到頭去,連我自己都會笑一笑。可是不對,王瑩,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越接近這個被所有人都羨慕的結局,我就越覺得不對。可能你們對婚姻就是這麽看待的,找個不討厭的人,像合作夥伴一樣經營一段親緣關係。這對你們來說真的無所謂,因為你們從小就和我們不一樣,你們見識太多的大事了,對你們來說和婚姻比起來,其他那些才是更重要的。可我不是,我就是個普通人。被所有人羨慕的婚姻裏面卻住着一個始終不愛我的老公,這樣的生活我不想要。王瑩,我想要愛,想被愛,想老了的時候望着身邊的人,覺得有他真好,這一生哪怕辛苦,也是欣慰。」
我們幾個人都安靜了會兒,大概覺得大勢已去,王瑩絞着手指嘆了口氣:「謝喬,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合適楊澄,想不出……他的女朋友不是你,那會是什麽樣子。」
「哇噻王瑩,沒想到你平時挑剔得不得了,原來你這麽看好我!」我笑着打哈哈。
「去你的吧!你就甘心便宜那個任思羽!」王瑩憤憤地說。
「什麽任思羽?」秦川反應過來,看着我問,「之前找過你的那個女的?怎麽回事?」
我沒有接話,這是個地雷一樣的話題,我可不敢把秦川這個巨型TNT扔進去。
「到底怎麽回事?喬喬,你究竟為什麽和小衙內分手?」秦川瞪着我們,「你們要不說我就去問他本人了!」
「哎呀,就是她又來找我了一趟。」我含糊地說。
「就這麽簡單?我不信!」秦川這一次偏偏難得地聰明。
「她懷孕了。」王瑩替我說了出來。
「我操!」
秦川狠狠罵了一聲,他猛地拽起我,我嚇了一跳,慌忙問:「你幹嗎呀!」
「你有毛病啊!你他媽還在這坐着聽別人叨逼叨!」秦川回過頭憤怒地盯着王瑩,「王瑩,你也跟着楊澄那個王八蛋瘋了嗎?他都這樣了,你憑什麽還勸喬喬跟他好?他有什麽資格想和喬喬結婚!你們牛逼,別人就是傻逼嗎?太他媽侮辱人了吧!」
「你吼我干什麽!我他媽想讓楊澄把那個任思羽肚子搞大啊!我比你更生氣你知道嗎?」王瑩也煩躁地喊起來。
「你轉告楊澄,別讓我看見他,我管他們家是誰誰誰,我打死丫的!」
秦川撂下狠話就把我拖出了餐廳,我一路跌跌撞撞的,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他鐵青著臉,直接把我塞進了車裏,我一邊係安全帶一邊說:「你沖王瑩發什麽火啊,她也是在為我着急嘛。我談了這麽久的戀愛糟糕收場也就算了,別惹得你們也跟在後面吵架。」
「缺心眼。」
「哎哎,你別那副表情,又不是我被別人甩。告訴你,直到最後他都還想跟我在一起呢,是我果斷跟他玩兒去的!特別帥氣!真的,我想我以後也可以跟我孫子吹,說你奶奶當年可牛了,放棄了入住中南海的機會,拒絕了一個國家領導人的後代,求婚都沒答應,多有范兒啊!哇噻,頓時覺得自己是有故事的人了!」
「傻帽兒。」
「不過……我得先再找到男朋友,然後有了老公,生了兒子,才能有個孫子……中間差一步都不能完成這個壯舉。」
「二百五。」
「要是從此以後就沒人再跟我求婚了,我徹底就蝦米了……」
「我啊。」
「啊?」
「不是說好了麽,30歲,要是沒人要你,我就娶你。」
「你說的啊!」 我帶著哭腔笑起來。
「嗯!」他特別篤定。
11
我沒想到我會那麽快地聯係楊澄,而且還是求他辦事。
秦川把楊澄打了,打得很兇,凶到直接進了拘留所。我硬著頭皮給楊澄打了電話,他似乎早有預料,接起來就說秦川的事他管不了,我好說歹說他才同意和解,即便這樣,他也還是讓秦川在裏面蹲夠了七天。
王瑩也幫我一塊兒求了楊澄,但她對秦川真的動手這件事很生氣,所以她沒去接秦川出拘留所。那天門口只有我一個人,在裏面待了一個禮拜出來,秦川多少還是有點狼狽和沮喪,可能也是覺得這次鬧大了,他故意梗著頭不看我,我狠狠一胳膊戳到他身上:「你能不靠野蠻和暴力生存嗎?」
「不能!」秦川白了我一眼。
「在裏面有人欺負你嗎?」
「我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幸虧這次沒出大事,要是你把楊澄打破了相,他還不得想轍關你個三年五載。」
「我恨不得把他打得喪失生育能力!讓丫再四處花去。」
「……我是該罵你還是該謝你?」
「你罵下試試看!」
「那謝謝。」
「謝你個喬啊!」
秦川昂首闊步地走在我的前面,我笑着跟上他。
搞定拘留的事後,我給楊澄發了短訊道謝,他回我說要是有可能他真想關秦川一輩子,那樣的話沒準我就跟他有一輩子了。
我沒有回復,我心虛。
楊澄和王瑩一起回了美國,而我彷彿被龍捲風刮過的生活也終於平靜。
我們分手的事漸漸大家都知道了,小船哥很擔心我,但又離我那麽遠,實在無計可施。他讓千喜多陪陪我,可千喜忙得一點時間都沒有。她在湖南衛視的活動上唱了同名最新單曲《千喜》,那首歌居然一下子火了,大街小巷都在傳唱「你是我一千年的歡喜,也是我一千年的寂寞」。這一局千喜扳得漂亮,直壓林晶妍成了當年發展最好的年輕女歌手。而陳總和盧域顯然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不管千喜打什麽小算盤,在如此火熱的勢頭下,她只能奔流向前。
娜娜一邊為千喜開心,一邊又為我和楊澄的事感嘆。按她的說法,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像楊澄這種條件的了,而楊澄也就是因為在大學裏遇見我,才會豬油蒙了心地想到結婚。我們本來就是兩隻不同海域的魚,上帝粗心才會把我們湊到一起。而一旦分開,我們一定一條向東一條向西。故事結局如同故事的開始,必然一個遊戲人間,一個平庸到底。我沒想到娜娜也能說出這樣的話,我以為她會在花痴美男的路上一去不返,可是據說她談了一個本台的編導做男朋友,兩個人見過家長,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徐林對此不以為然,她笑話我的幼稚,她說所有少女夢都會在某一天蘇醒,漫畫裏的男主角終會化作生活裏七七八八的路人甲乙,偶像劇完結,家庭劇上演。粉紅色的是泡泡,五味雜陳的才是人生。所以,我和楊澄散了,娜娜要婚了,千喜混出來了,我們的頻道全都不一樣了。
離開了楊澄,我也不知我的頻道接下來該上演什麽劇目,最終會如何收場。
雖然分手了,但我倒沒感覺特別失落,那段時間秦川天天來找我,他擔心我一個人會胡思亂想,就帶我唱歌,陪我逛街,一起看店,或者乾脆吃吃喝喝。每天走出我們社門,就能看到他的車。我們社張姐乾脆給他起了個外號,叫「A4男」。
秦川賣了最初那輛別克,新入手的白色A4也是他自己賺來的。秦茜回北京後就一直跟着秦叔叔,她接管了他們家在北四環那家超大家居賣場。秦川跟他姐商量引進大龍的西點店。秦家人雖然脾氣普遍暴躁,但真的做起生意來都一板一眼的。秦茜根據賣場面積、人流量、消費者習慣、購買力等元素仔細測算了小店的位置和大小,並且把西點店升級為了一個甜品店和一個簡餐店。大龍和秦川研究更換了新的餐單,其中可以選擇插不同國家國旗的兒童餐和從台灣引進的奶茶咖啡都特別受歡迎,甚至還有人為此特意跑到他們的賣場來嚐鮮。
張姐以為「A4男」就是我的男朋友,我照例給她解釋了一遍我們的關係。而在撇清似的講述中,我不知不覺地露出了驕傲的神情。和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男孩,是一個善良、勇敢、仗義、敢作敢當的人,是每當我難過傷心都會立刻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是可以為了朋友和親人毫不吝嗇付出的人,是看上去粗魯但總有獨到的判斷和思考的人,是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在你需要他的時候又特別溫柔貼心的人,是於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真是個好男人啊!」張姐感嘆。
「是啊。」我收回所有嚮往,笑了笑。
他很好,卻是不屬於我的人。
12
娜娜速度特別快,年底扯了證,隔年4月就舉辦了婚禮,成了我們這些人中第一個新娘。
她在長沙辦的婚禮,我、徐林、王瑩和秦川都打飛的去了,千喜沒能到,她在韓國給一個電影錄新歌,實在趕不回來。那時雖然滿大街都是千喜的歌,她無時無刻不在,但對我們來說,她又顯得從未有的遙遠,我幾乎半年都沒見過她的面了。
娜娜的老公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個子不高,微微有點發福,戴着宅男標配的黑框眼鏡,笑起來一團和氣,比起娜娜當年迷戀過的楊澄、秦川、搖滾范兒文藝部長全都差遠了去。可是他對娜娜很好,在她看見我們興奮地跑過來時,他一路跟着她提着裙擺,嘴裏不停嘟囔著小心,彷彿娜娜是個寶貴的瓷娃娃。
「娜娜,你其實還是很懂男人嘛。」王瑩微微笑着說。
「那是!」娜娜得意地昂着頭。
到了新娘扔花球的環節,徐林不感興趣,王瑩純屬湊熱鬧,只有我興緻勃勃。
秦川笑話我:「你這麽積極幹嗎?連個男朋友都沒有還想做下一個新娘?被你搶到都顯得不準了,把花球留給真正需要的人嘛。」
「要你管!」我狠狠瞪着秦川,「沒準我出門就遇到新男友了呢!」
我死拉活拉地把徐林也拽進了未婚姑娘行列,徐林掙扎著嚷:「我不去!干這種丟人的事會是我的人生汙點!」
「哎呀又不是讓你為自己搶,你個子高嘛,要是花球到你的方向,你就打給我!這樣我就又多了一個機會,拜託拜託!」我雙手合十拜託她。
「至於那麽恨嫁嗎?那幹嗎當初那麽貞烈地跟楊澄分手。」王瑩狠狠白了我一眼。她這次回來也帶來了楊澄的消息,任思羽沒能保住孩子,自然流產了,他們還在一起,而同時,在沒有了女朋友的限制之後,楊澄的女伴更多了起來。
「所以着急找下家嘛!」我摩拳擦掌,朝背沖我們的娜娜大喊,「這邊!這邊啊娜娜!」
娜娜笑着高高拋起了百合繡球捧花,掛著粉色絲帶的花球真的飛向了我們這邊,我歡呼地跳起來,徐林抱着手不屑地站着,但那束花卻越過了我們徑直砸在了王瑩身上,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擋,結果人、花、絲帶全部纏到了一起,等她反應過來時,娜娜已經在台上高叫着讓她上去了。
「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的大小姐,王瑩!」娜娜舉著話筒介紹,「下一個輪到你啊!」
「借你吉言。」王瑩無奈,淡淡笑着。
「她男朋友也在現場哦!」娜娜鼓掌起鬨,「求婚!秦川求婚!」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秦川,我也跟着望過去,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川突然局促起來,又搔頭又擺手,而一向傲嬌的王瑩也生生紅了臉。
周圍人都是一副盼著好事成雙的樣子,我想我看上去可能和他們差不多,也拍着手,也在笑,也嚷嚷着求婚啊求婚。可是,整個婚禮現場的聲音都離我很遠,我彷彿沉入了深深海底,與周圍所有人都隔着水波的紋理。在我視野裏只有秦川和王瑩,難得與他們有一段的距離,可以旁觀得這麽清楚,他們每一個細小的表情我都收入眼底。那些羞怯那些溫柔那些只有情侶間才有的微妙默契是那麽清晰,清晰得我根本沒辦法視而不見。我感覺某種東西正從我身體裏抽出,我就像一個嗆了水的人,無法呼救,不能呼吸,就那麽絕望地一直一直沉了下去。
我有多絕望,就有多愛他。
我有多絕望,就有多明白不能再這樣愛他。
13
我是從娜娜的婚禮回來後開始準備相親的。
拜小愉妹妹所賜,我和楊澄分手的消息順利傳到了我家大人們的耳朵裏。於是他們集體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已經25了,但是沒有對象,似乎成為了時下最流行的剩女。這是他們沒法相信也絕對不能接受的事。
在我奶奶的指揮下,從我爸我媽到我叔我嬸,全家總動員,紛紛向外推廣我這個有滯銷風險的大齡待嫁女青年,以至那段時間我的交際圈一下子廣泛起來。
我見過一個網絡編輯,不修邊幅,長的就是一張宅男臉。那天的約會基本變成了網遊科普大會,他跟我詳細地介紹了《魔獸世界》裏的國王、矮人還有精靈。可惜浪費了他唾沫橫飛的一個多小時,我基本什麽都沒聽進去,尤其在知道他開始玩《魔獸》是為了追一個女孩,玩了兩個月他就只玩《魔獸》不追那個女孩了之後,我果斷結束了這頓晚餐,並且表示了不用再見的決心。
我還見過一個大學老師,他已經35歲了,笑起來露出一整排的白牙,他說他一直都只用高露潔,接下來他又詳細說了他決定用到老的妮維雅、金利來、諾基亞和杜蕾斯,他說如果我們在一起,他也一定今生不換。我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冷戰,並沒有因為和高露潔、杜蕾斯並列在一起感到榮幸,從餐廳出來我就果斷刪除了他的電話。
除此之外我陸續見了將人生希望寄託於老房子拆遷的銀行櫃員、沒有意見永遠詢問「你覺得呢」的北海幼兒園後勤部主任和第一眼對我無感就開始向我推薦全家壽險的保險經紀人。
我對他們沒有一點想繼續交往的好感,他們對我也一樣。在和他們接觸之後,我驟然發現了自己的前男友是多麽的高端大氣上檔次,第一次感覺自己能和楊澄交往五年還真是走了狗屎運,在我以後的人生裏,註定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相親幾乎摒除了愛情的意義,就是兩個被評估社會價值接近的人的一種經濟會面,其實對我們的介紹人來說,至少從可視的條件上來看,我和那些我看不上眼的人是差不多的。
我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罷了,我不過就要和類似這樣的人中一位結婚罷了,我不過就會這樣過完一生罷了。
雖然我很沮喪,總覺得我不該這樣活在世上,但現實沒給我留下別的出路。
那段時間我和秦川見得很少,他即使把A4停到我們社門口也接不到我,我總說約了人吃飯。他在知道我相親之後特別不屑,也難為他想到那麽多拐彎抹角的詞來挪揄我和吐槽我的相親對象,我每一次不成功的經歷都令他笑得特別歡,而我只要和誰約了下次見面,他就刨根問底個不停,恨不得連那人的小學同學都打聽出來。
我和一位華電的工程師約會就是被秦川攪黃的。那天我們在後海的聽海汀吃飯,這個工程師我覺得還不錯,雖然人不帥有點悶但至少不讓我難以忍受。按我媽的話說,不是同學不是朋友,兩個陌生人見面能有多喜歡?只要不討厭就好了,不討厭就可以見下一次,有下一次就有可能發現他好的可愛的一面,發現他可愛就有可能愛上,愛上就有可能結婚。於是就在我和工程師見的第二面,在聽海汀樓上,「碰巧」就遇到了秦川。
「哎呀!這麽巧!」秦川的驚喜表現得太過誇張,生生把埋頭吃飯的工程師嚇了一跳。
「秦……」我扶著腦門,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你好你好,我是謝喬發小,我叫秦川。哎,乾脆咱們湊一桌吧!你們這也沒點什麽菜啊,不是我說啊,約會可不能這麽小氣!服務員!加菜加菜!」秦川毫不見外地張羅起來,工程師莫名地看着我,我則狠狠地瞪着秦川。
「你們是發小,那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工程師禮貌性地搭話。
「是啊!出生前就在一塊,我們倆媽睡同一張產床。這麽說吧,我的這輩子基本上就相當於謝喬的這輩子,」秦川給我夾了一塊鹽烤臭豆腐,「吃啊,你不是最愛吃這個麽?別在別人面前裝淑女啊。」
「秦……」我緊緊握住筷子。
「你還挺了解謝喬嘛。」工程師笑了笑。
「太了解了!」秦川大言不慚地說,「尿床到9歲啦,跟着小流氓們混社會啦,暗戀花痴帥哥啦,因為懶暑假一個禮拜沒洗頭啦,在家完全不幹家務啦,哎呀,她所有的事我全知道!」
「我什麽時候跟着小流氓混社會了!」我惱怒得聲音都抖起來。
「初中啊,你在學校裏沒人理,不就是跟着我和大龍混。」秦川吊著眼睛說。
「嗬嗬……還真沒看出來。」工程師顯然聽不下去了。
「你別聽他……」我趕緊解釋,可秦川又一巴掌攔住我。
「謝喬,這就是你不對了,既然相親就有成為一家子的可能,你怎麽能掩蓋自己的歷史呢?就說你確實問題不少吧,但也不能騙人啊!這可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秦始皇!」我拍著桌子站起來,「你滾去一邊行嗎?我們要兩個人吃飯!兩個人!」
「算了算了,要不你們倆先吃,咱們下次再約。」工程師忙不迭地擦擦嘴,站起來說。
「也行,那下回見面聊?」秦川一副好走不送的樣子。
「好好。」工程師拎起包立刻下了樓,臨走前都沒跟我說聲再見。
望着工程師的背影,我氣得腦袋都快炸開冒了煙,而秦川就像沒事人一樣,津津有味地剝著鹽烤蛤蜊吃,我使勁克制住掀桌子的慾望,瞪着他說:「秦川,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你到底要幹嗎!來扯什麽屁!」
「是小愉通知我來拯救你的啊!你看看那個人,什麽樣兒啊!請你吃頓飯居然就點兩個菜,要我早走人了!男的摳門最可怕了。」秦川頭頭是道。
「我減肥!我樂意!」
「還有,他髮際線那麽高,我看不出兩年就得謝頂,這個可不行,先不說禿頭好不好看,那可是影響下一代的,你看查爾斯,戴安娜那麽棒的基因都沒能扭轉過來,威廉王子眼瞅著就要禿!回頭你帶著老公和孩子出來,一水兒沒頭髮,這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啊。」
「那是聰明!愛因斯坦還頭髮少呢!」
「拉倒吧!你也好意思!他跟愛因斯坦得差出一億個我吧。喬喬,不是我說啊,人生大事,你不能這麽飢不擇食啊。」秦川晃着腿,不以為意地說。
他的話就像一桶涼水澆到我頭上,我心裏酸酸地想,我喜歡你呀,可你有王瑩,你能和我好麽?我抹了把臉,委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一言不發站起身就往外走。
秦川慌忙追上來:「怎麽了?真生氣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說你不好,我是真看不慣那男的,你不能這麽湊合自己呀。」
「那我怎麽辦?」我轉身望着他。
「等到30歲……」秦川笑嗬嗬的。
「30歲又怎麽樣?我等你到30歲,然後呢?你會娶我?你能娶我?」我緊緊盯着秦川,「別說那種小孩兒過家家的大話了!你有王瑩!在朋友的婚禮上,搶到花球大家會喊著讓你求婚的王瑩!你的正牌女朋友王瑩!我算什麽?我對你而言究竟是什麽?我們到底要男婚女嫁啊!秦川,我認真跟你說,不要再這樣在我身邊了,我會當真,我會真的想跟你一輩子在一起,不是好朋友那種,是愛人,是到老到死都能在一起的人!」
也許是這些話太激烈了,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秦川什麽都沒說,他愣愣地看着我,我甚至能看清他眸子裏我微微發抖的影子。我計算不出我們彼此沉默的時間,大概夠一隻沙漏流完我半生的眷戀那麽久,我咬著牙扭頭跑了,高跟鞋碰觸地面是那一刻唯一的聲響,秦川在我身後並沒有喊住我。
14
後來幾天我和秦川都沒有聯係。
我想可能我把他嚇到了,畢竟那些話突破了我們之間二十幾年劃得清清楚楚的界限。回想起來,關心也好,惦念也罷,秦川對我始終都保持在「最好的朋友」範圍內,沒有做過出格的事。而這一次,我大概踩中了本來就永遠不該碰的雷區。男女之間,有了情愛妄念,就沒有了朋友的可親。
我們的確是彼此生命裏很重要的存在,就是因為重要,所以才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走錯了方向,最終錯過、失去、去往不同的地方。戀人會糾纏不清,好朋友不會;戀人會分手,好朋友不會;戀人會受傷,好朋友不會。
有好幾次我都想打個電話給秦川,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嘻嘻哈哈地說「怎麽樣?被我嚇著了吧?還敢再搗亂我相親嗎?小心真的賴上你哦」之類的玩笑話,就這麽讓這事無聲無息地過去。但每一次拿起手機,我都還是撥不出去那個號碼。因為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玩笑,我說過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有點委屈,有點不甘,有點傷感,於是我就乾脆懶懶傻傻地把頭埋在了我們經年累月堆積的叫作友情的沙子裏。
我最心煩意亂的那幾天,正好社裏有個老作家要去鄉下採風十天,這種活兒本來誰都不愛去,又要陪老人家,又沒什麽好玩好逛的。而我正恨不得跑到一個沒什麽人煙的地方好好靜靜心,立馬就跟朱主任主動請了纓。朱主任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誇獎我懂事有上進心。
臨出發前我在家裏收拾行李,小愉偷偷蹭進了我的房間。那天從聽海汀回來我就黑著臉不理她,她猜到我和秦川吵了架,見到我也繞著走。
「姐……」小愉小聲叫我。
「幹嗎?我去綿陽的事又要通報給別人嗎?」我冷冰冰地說。
「不不不!」小愉使勁搖著頭,「這次肯定保密。」
「他給你什麽好處啊?讓你這麽多事!」
「……秦川哥答應送我最新的遊戲手辦……」
「我真想辦了你啊!」
「姐!這事真的不賴我!」小愉拚命解釋,「我怎麽會主動跟他說呢?是他來問我的,問你最近約會了什麽人,哪個見面比較多,晚上在哪裏吃飯。」
「然後你就說了?」
「我看他關心你嘛……」
「他關心個屁!」
「真的,姐!我跟你說,據我觀察,秦川哥一定喜歡你!他擔心你相親嫁了別人,所以才委託我監視你的!」
「還監視!」我望天翻了翻白眼,「他有女朋友你懂不懂!告訴你,你要再跟他狼狽為奸,我就告訴你媽你跟你們班長早戀!」
「謝喬!」
「謝愉!」
「我再也不管你了!隨便你怎麽樣吧!膽小鬼!錯過秦川哥你就後悔去吧!」
「那最好了!」
小愉摔門而出,我合上行李箱平躺在床上。我家老房子的天花板白茫茫的,上面沒有什麽能給我的友情或我的愛情一個判定的答案。
我和老作家先去的地方是四川綿陽的安縣,那是他的故鄉,是個安靜峻秀的小縣城。四川人天生閑適,我們住的那家旅店的老闆娘每天都泡在麻將桌前,也不見她怎麽照顧生意,倒是特別喜歡聊天。住了幾天,我家裏做什麽,有沒有男朋友,她已經都清清楚楚了。在這裏看不到忙忙碌碌的熱鬧景象,人們散在街頭的茶館和麻將館裏,擺擺龍門陣,一天兩天這樣晃悠過去,百年千年也這樣晃悠過去。
可能近山,又是鄉下,手機常常沒有信號,開始我還覺得不方便,後來也就習慣了,甚至覺得這樣最好,省卻了我對秦川到底有沒有聯絡我的擔心。可見愛情不是人生的必需品,過於嚮往的內心充盈和得不到乃至失去的巨大失落之間足夠放下很久時間很遠距離的退避三舍和小心翼翼。
老作家每天帶着我四處閑逛,他給我講千佛山頂的唐代老祖廟,和我一起在姊妹橋拍照,領我看1億5000萬年前從海底浮出的羅浮山。我們去的那天滿山粉蝶飛舞,圍着我打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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