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蜀道，古棧岧嶢。急雨催林杪，鐸鈴亂敲。似怨如愁，碎聒不了，響應空山魂暗消。一聲兒忽慢裊，一聲兒忽緊搖。無限傷心事，被他逗挑，寫入清商傳恨遙。」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悠揚的彈唱忽近忽遠，一曲《雨霖鈴》攪擾了玄燁的清夢，忍不住捂起耳朵嘟囔道：「是誰在外吵嚷，不知道朕要靜養么？顧問行，叫他們別唱了……」

「萬歲爺有何吩咐，奴婢高力士見駕。」

「奴婢？高力士？」

玄燁以為自己大概是燒糊塗了，微微睜開眼睛，一雙炯炯有神的龍眼正與他對視，彷彿要從綠色的袍料上飛出來似的。

「高力士」見皇帝醒轉過來，忙雙手捧着葯盅奉上，畢恭畢敬道：「萬歲爺，您醒了？奴婢伺候您喝葯罷。」

玄燁見一身着綠色圓領蟒袍，頭戴紅絨球綠盔的男子站在自己跟前，一時有些恍惚。他努力盯着此人的臉瞧了半天，五官與神情分明與蘇州織造曹寅如出一轍。

「曹寅你又在翻弄什麼花樣？！」玄燁強撐着坐起來，伸手便捏住「高力士」的耳朵，沒好氣道：「平日里上摺子都不願意自稱奴才的人，這會子扮成高力士，還自稱起『奴婢』來了？不嫌害臊。」

扮作高力士的曹寅聞言非但不惱，反而驚喜莫名：「萬歲爺，您認出臣來了？！不瞞您說，臣原本在織造署小憩，不知怎的，醒來竟成高力士了……」

「『醒來竟成了高力士』……高力士不是唐明皇的……」

「萬歲爺，您仔細看看周圍陳設。」

玄燁環顧四周，這裡不是帷幄行宮，也不是紫禁城的乾清宮，更不是暢春園的清溪書屋，是一處自己從未到過的所在——正對着他的，是一幅唐人畫像，上書「太宗文皇帝御容」。

曹寅又道：「您再照照鏡子？」

玄燁倒吸一口氣，來不及穿鞋便衝著床榻旁邊的一面穿衣鏡前——鏡中的自己陌生而熟悉。儘管五官還是原來的樣子，頭頂卻不再光滑，茂密的黑髮從前額上方邊緣發跡，一瀉千里直到腰間；墨色的髯須從上嘴唇延伸到胸前，他試圖取下，卻發現那髯須彷彿就長在他臉上，扯一下便覺得痛感強烈。

「你小憩前看的書，該不會是《長生殿傳奇》罷？！」

「啊？」曹寅一驚，旋即賠罪道：「臣……臣該死。」

「算了，看了就看了罷。」玄燁手扶頭頂的髮髻，來回踱步，努力回憶着方才的曲子，嘟囔道：「萬山蜀道，古棧岧嶢。急雨催林杪，鐸鈴亂敲。似怨如愁，碎聒不了，響應空山魂暗消……」

聽到這段戲詞，曹寅臉色大變，長吸一口氣，頓足道：「是他，真的是他！阿彌陀佛！」

玄燁攥住曹寅的胳膊，興奮不已：「你知道這段詞是什麼，對嗎？！」

曹寅道：「回萬歲爺，臣記得這似乎是第四十五齣《雨夢》中，明皇改葬了楊娘娘之後，在長安『南內』興慶宮聽得張野狐所唱的御制《雨霖鈴》。」

「哦……」玄燁鬆開雙手，沉吟道：「李隆基這時候成太上皇了。此人一日殺三子，耽於逸樂，任用楊國忠，以致倉皇出奔，軍士憤怒，把經營數十年的大好江山拱手讓了李亨……」

正所謂「說曹操，曹操到」，玄燁話音剛落，殿外便響起「皇帝問太上皇安」的通傳。只見身着明黃色妝花緞彩雲金龍紋男蟒，頭頂藍緞串珠帶杏黃絨球王帽的李亨春風得意地領着一群隨從入內，向父親作揖：「兒臣聽聞父皇大安，特來賀喜。」

「保成，怎麼就你一個人來了？」玄燁走向「李亨」，伸手撥了撥他官帽上的黃穗子，笑道：「你三弟呢？宮中其他人都好？」

面前的「李亨」一臉茫然：「保成是誰？兒臣便是您的第三子亨兒，當今大唐天子，何來『三弟』？陳玄禮，你不是說，太上皇已大安了么？」

「陛下莫要驚慌，臣以為，太上皇應該是病體未愈，有些幻覺罷了。」還沒等玄燁開口駁斥，一個長得和索額圖一模一樣的武將挺身而出搶過話頭：「玄禮以為，陛下不如先暫時退下，待太上皇清醒之後再來問安也不遲。」

「卿家所言甚是。」李亨對着自己的救兵頻頻點頭，又向父皇行禮道：「您老人家還是好好歇息，若有要緊的事，只管吩咐高力士告訴我一聲便是。」

說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沒有給玄燁一絲一毫質問的機會。

見玄燁始終呆在原地，曹寅慢慢將他扶到榻邊坐下，好言寬慰道：「這……這不過是個夢罷了，您放寬心，大概等醒了，就好了。」

玄燁突然一把推開曹寅的手，奔到門口往外看了看，身佩刀斧的衛兵就站在院子里。

他回頭看着曹寅。

曹寅拿着茶杯的手有些發抖，顫着朝他遞過來：「事到如今，不如先喝杯茶，冷靜一下。」

玄燁接過來，一飲而盡：「你覺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這只是夢而已，為何如此真實？如果這是夢，咱們什麼時候能醒？萬一醒不過來呢？」

「那倒不一定。」曹寅連連搖頭，眯着眼細想，「臣剛入夢之時，恍惚之間，好像見過洪昇，當時……」

「你見過他？！」玄燁聞言，兩眼放光，抓住曹寅，「他跟你說什麼了？當真是他做的法術？」

曹寅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憶道：「他倒沒有跟我說話，我遠遠看見，他好像是跟一位仙女在一起……混混沌沌聽他們聊了一陣，再醒來時便發現自個兒成了高力士。」

玄燁攥住曹寅的胳膊，只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就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仙女？這個仙女長什麼樣？是不是叫……蓬萊仙子？！原來你也夢到了她！」

曹寅眼珠一轉，忽然怕了拍腦袋：「我知道了，蓬萊仙子應該就是貴妃，啊不，就是孝懿皇后……也就是說，這個夢境八成跟洪昇和娘娘有關。」

玄燁後退幾步，背着手走到窗前，外頭的陣雨已經停歇，朦朧的新月剛剛升空，他問：「如果這個夢境跟他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