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千山青黛] - 28 第 28 章 二人貼著殿壁悄然經一面……(2)

的宮廷畫工,進食是沒有位子的,自送飯的宮監手中領到飯食,就地屈在宮廊或是工案之上吃完了事。只有副直以上的畫官才有位子可供騰挪,若是上工時間長久,也能就近得到一個休息的臨時場所。
此次作畫從頭至尾,預估長達半年,大部分的時間,都將耗在這座新宮之內。宋伯康照顧新收的弟子,破格從管事的曹宦那裏為絮雨也要來一處臨時的休息之所。其實就是供將來在此服役的宮監宮女住宿的地。位置自然偏隅,位於神樞宮後的一處角落。
再過去,隔着一片蓊鬱的深深草木,在一道斜陂的盡頭,便是當年那片毀於戰火的永安殿殘址。那裏雖無宮衛把守,卻屬禁地,不得擅闖。這一點,在之前的畫學當中,諸畫學生都被教導過,人人牢記在心。
絮雨回她在宮中新得的住所吃飯。
這屋是供將來的宮役頭目住的,陳設簡陋,好在是個單間,能庇人免受雜擾。匆匆吃完飯,也就差不多,該回去上工。
今早她見到了李懋。
應當是對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記憶寡淡,多年後再次會面,她並沒有太多特殊的感覺,唯一感慨,便是人海闊闊,物換星移。
從前她那位性情有些深沉的長兄,如今也變作了如此一位莊重而親善的太子。
絮雨往前殿走去。
新宮營造完畢,此前在此做事的大部分工匠已去,只剩漆、畫以及草木移栽等項,入駐之人各由宦官領著繼續做事,偌大的一座新宮,剩的人不多,此刻正午,宮監匠人們都在休息,更是靜悄一片,不聞人聲。
她行在一道宮廊之上,眺望不遠外那片被草木深埋的荒宮殘角,不由又回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便是在彼地,她被阿公所救,帶著走出了長安。
而今多年之後,如同迴環循行,她又回到了當初的舊地——
「你可還認得我!」
忽然她冷不防聽到身側傳來一道聲音,稍稍一驚,循聲轉頭,望見宮廊側的牆邊站着一人,那人身材雄健,身穿武官朝服。
時節初夏,午後陽光開始有了白花花刺目的感覺,他立於廊下,頭頂無所遮蔽,雙眼便被陽光射得微微眯起,看去面若帶著不豫之色。
是胡兒承平。
只見他不待回應,話音落下,人便迅速走到宮廊近畔,一掌搭在廊欄之上,輕輕一翻,人若鷂子般落到了廊上,停在絮雨面前,隨即不由分說,拽着她臂將人強行帶到了偏殿之後。
此處很快會被修作園苑,但如今還沒成形,亂石堆壘,只移栽了些丁香木樨之類的香木,其中最多的是楸木。
正是此木花盛的季節,滿樹紫蕊吐綻,連成大片,遠遠望去,若雲浮殿間,紫霧蔽簷,倒確實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這胡兒生於狼庭,幼起牙牙學語之時,便隨父兄族人騎馬開弓,臂力極大,絮雨被他抓住,如何掙脫得開,只能隨他行走。
承平將人一直拽到一叢茂盛的楸木之下,方撒開手,上下打量一眼,點了點頭:「真的是你!你怎來了這裏?還入宮做了畫師?」語氣含着質問之意。
她上午在崇天殿內看到了離得近些的裴蕭元,並沒見到此人。但猜測他當時必也在場。此刻忽然這般冒了出來,雖有幾分意外,但也沒有十分吃驚。
此前在郡守府和這王子雖連話都不曾直接說過,但多少也是看入眼中,此人行事狂肆,不講章法,這樣在宮中強行攔人問話,於他應當根本不算什麽。
她更無意樹敵。
在不知裴蕭元也來長安之前,她便曾考慮入宮後萬一遇到此人該如何應對。當時便想好,和他解釋一番,軟語請他保守秘密,料他也不至於特意為難。而今裴蕭元也來了,事情便更簡單。
「裴司丞不曾與王子提過嗎?」她問。
承平立在樹下看她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神色漸軟:「自然說過。只是我還是不解。我想聽你再說一遍!」
「此宮為聖人萬壽而起,內中將要復現京洛長卷。我是畫師,若能參與其中藉此留名,此生無憾。」
承平輕輕嗤笑一聲:「你當我三歲小兒?」
「若不為此,你說我是為何而來?」絮雨反問一聲。
承平面露迷惘之色,大約確實也想不出來,閉口再望她片刻。
「罷了!我是有別的話要和你說!」
「當日在郡守府,你可是因聽到我與裴二的話,誤會是他在我面前對你加以詆毀,這才悔婚出走?此事和他毫無干係。前一晚他半句也沒說你不好。當時的混賬話,全是我自己胡猜亂想逞一時口快而已。你去後,裴公大發雷霆,將事全怪到了他的頭上。雖然你二人早已解約,但既然找到了你,此事我須當面和你說清。一人做事一人擔,你怪我無妨,不可誤會裴二郎。」
沒想到這胡兒回來找自己,竟是為了這麽一件事。
絮雨再次開口,語氣也軟和了:「我知道。一開始你二人我便誰都沒怪。」
她應得如此之快,言語自然,倒叫承平怔了一下。
「當真?」他彷彿不信。
「我騙你作甚,原本就是我自己要走的,你說沒說那些話都一樣。」
此事一直是承平心中的疙瘩,此刻終於解開,渾身一松,覷對面人一眼,忽然又想到自己曾繞牆三日欲得見一面而不得的事。
「你實在是我見過的最為——」
他本要說「最為狠心的女郎」,想了想,把話吞了回去,順勢只將自己斜靠在近畔一株楸木的樹榦上,靜靜看着對面樹下的人。
絮雨道:「我要走了。」
午休將過,這裏或許很快就有花匠路過。不止如此,前殿那還未油漆的宮廊的方向,也隱隱飄來漆匠們拖動工案摩擦地面發出的吱吱的尖銳雜聲。
「怕甚!」承平覷着她懶洋洋道,「我瞧你頗受器重,才入宮,就被引到太子面前了。前殿全是人,暫時少你一個,又如何?」
絮雨不睬他,轉身要走,忽然聽他又短促地道:「等一下!」
絮雨不解,停步轉頭。
承平的目光落她帽上:「你頭上有東西。」他說道。
絮雨仰面。
頭頂紫英紛紛飄落,原來風搖樹梢。
她明白了,抬手在帽上拂了拂,幾片紫楸花瓣掉落。
「我真要走了。」她再次邁步。
「還有一片!我幫你取罷!叫人看見不好。」
承平自倚靠的樹榦上直起身,笑吟吟向她邁步來,待舉臂替她拈去頭頂殘瓣,驀地此時,身後傳來「咚」的輕微一下,若有異物彈射在了樹榦之上。
承平倏然轉頭,目光掠過一粒方墜在他靠過的楸木樹榦根畔泥地上的小石子,面色微變,低聲冷叱:「誰?滾出來!」
十數丈外,一叢茂實的丁香枝條之後,轉出來一個和承平彷彿年紀,亦穿相似中郎官袍的人。
竟是西平郡王府的那位年少世子,宇文峙。
他的唇角噙著一絲滿含譏嘲的冷笑之意,日光下粼粼爍動的目光掃過對面承平和絮雨的面,低聲卻清晰地一字一字道:「孤男寡女,好不知羞!」
剎那間承平眼底掠過一縷凶芒,下意識便摸拔佩刀,手探到腰間,取了個空,方回神,今早入宮,因禁令,未得攜帶刀劍。
雖拔刀未成,他的身形卻半分也沒停滯,轉眼撲掠到對方近前,砰的一聲,握拳擊中宇文峙的面門。
宇文峙不及防備,翻倒在地,口鼻登時出血,發出一道吃痛的悶哼聲,卻也是個狠人,倒地時一腳重重回踢在了承平脛上,承平也跌倒,二人頃刻扭在一起。打鬥間,承平被宇文峙一肘回擊,也中臉面,滿嘴甜腥之味。他吐出口血水,猛發力,使出他擅用的脫拿摔跤之法,再將宇文峙反制在地。
起初在這個劍南道來的世子現身,說出那一句話,令承平以為是自己言語泄露葉女身份秘密之時,便動了殺心。此刻更是被疼痛激得惡怒上心,新仇舊恨,順手抄起近畔地上的一塊尖石,揚臂便要重重砸向宇文峙的頭。
絮雨怎料到會發生如此一幕。
方才這二人纏鬥,她在旁便焦急無比,幾次想分,二人卻都是凶暴之徒,出手便若要將對方置於死地,憑她又如何能插得進去。這裏又是宮廷,怎叫人相幫?此刻看到承平竟似要下殺手,驚駭不已,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拽住承平的手。
「不可!你瘋了不成?」
承平不過一個瞬間的遲疑,便被宇文峙翻身而起,一腳踹開,踹得承平撞在了身後一株楸木之上。
「喀拉」一聲,那一株碗口粗的楸木從中腰折,剎時紫櫻亂飛,殘葉滿天。
宇文峙抹了把嘴角的血,將還在近旁的絮雨一把推遠,眼睛盯着承平,撿起方才承平脫手的那塊石頭,獰笑,振身一躍而起,上去就要補砸報復。
承平豈容他得逞,二人又搏在一起。
這時林子盡頭自前殿的方向,傳來一陣紛紛的急促腳步之聲。
「何人膽大包天,在此滋事!」
隱隱已能聽出,是曹宦所發的厲音。
絮雨被宇文峙那樣一推,噔噔噔連著倒退了七八步,踩中地上的一塊石頭,重重跌倒在地。
承平和那宇文峙皆已掛彩,卻殺紅了眼,此刻仍扭斗在一起,附近木折枝斷,泥地裏全是足印和滾痕,入目一片狼藉。
她又驚又怒又是不解,不懂這二人怎就會這樣撞一處,還什麽都沒說便搏起了命。
眼看曹宦帶人就要到了。
這二人她也管不了了,不能叫人看到她也在此。
她從地上爬起身,正要退走,落地的左足腳踝傳來一陣疼痛之感,人也站立不穩,晃了一下,才知方才已扭到腳。此時也顧不得這些了,勉強站定,四顧就近找藏身之處,看到十數丈外,那裏有一堆用作日後堆砌假山的亂石。
她忍住鑽心疼痛,奮力蹣跚向著石堆奔去,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曹宦看到之前躲起來。就在這時,身子一輕,若升騰而上,她落入一雙堅實臂膀,竟是被人一把抱起,迅速轉到了那堆亂石之後。
仰起面,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裴蕭元來了,將她抱到這裏藏身。
她一時驚呆,人在他懷中,失了反應。
堪堪才藏好身,幾乎同一時刻,曹宦領著宮監便從樹叢後轉出來,奔到近前。
「來人!將這兩個膽敢白日行兇的刺客抓起來——」
曹宦臉色鐵青,高聲呼喝,話音落下,忽然看清打鬥的兩個人竟是狼庭王子阿史那和西平郡王府世子,一頓,急忙改口:「王子!世子!快住手!此地皇宮,不可造次!」
承平和宇文峙各自見血,早就凶性大發,充耳未聞,拳拳到肉。
「砰」的一聲,又一株樹斷折倒地。
曹宦焦急不已,立刻命跟上的宮監宮衛將二人分開。眾人圍上,又忌憚他二人勢若瘋虎,一時不敢靠近。
絮雨也被石堆前所發出的那又一道樹木倒地之聲驚醒,回過魂來,也不知是片刻前太過緊張還是怎的,心陡然砰砰狂跳了起來。
此時裴蕭元已將她輕輕放坐在地上的一塊平石上,俯首靠近她耳低聲吩咐:「待這裏別動,等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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