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千山青黛] - 第19章 第 19 章

行至道觀門檻前,絮雨便覺周身力氣若已耗盡,停了片刻,才終於勉強抬起腳,跨出了這面大門。
天色向晚,坊內街上的行人和車馬依舊川流不息,一出來,她的耳鼓裏便若驟然沖入沸騰的聲浪,猛烈地拍擊她的心房,胸口要爆裂似的,人感到呼吸困難,撐著,才走了幾步路,斜旁飛快駛來一架馬車,她避讓不及,險被撞到,車夫扭頭罵她瞎眼,駕車從她身旁轟轟地駛了過去。
她倉促地後退,直到退停在了道觀的牆根之下。
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的緣故,她頭暈耳鳴,後背在涔涔地冒着冷汗,眼冒金星,人搖搖欲墜。她一把扶住牆,免得當場栽倒,撐住自己後,慢慢坐到了地上,接着,無力的垂首下去,閉了眼睛。
便如此,她貼著牆在地上靠着,直到身體的不適之感退去,心跳也慢慢恢復了平緩,耳裏才重新湧入了聲音,聽到有人正在議論自己。
「……這人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是中暑了?」
「看着也不像,又不是酷暑天……」
她慢慢睜眼,抬起頭。
周圍站了好幾個停下了腳步的路人,正在看着自己。有人見她面色依舊蒼白,好心提醒,簪星觀內有善堂,可以歇腳,讓她進去討口水喝。
絮雨抹了把額上打濕髮腳的的冷汗,勉強笑了一笑,起身,沿着道觀高牆繼續往前行去,走到一麵坊門前,看見坊外街上路人形色匆匆,才驚覺過來,原來耳中又響起街鼓的隆隆之聲。
又一個夜幕降臨。
她在坊門側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街鼓聲落,坊門在她的面前緩緩閉合。
她所在的此處,是長安城內最為繁華的坊城之一,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個夜晚,絮雨漫無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燈火中,走到再也走不動了,回到簪星觀,在它後門的一處角落裏靠坐了一夜。這裏沒有燈火,也沒人會來,在黑暗裏,她閉着眼,渡過了她歸來的第二個夜晚。
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門開啟。四通旅店的夥計打着哈欠開了大門,看見門外站着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郎,雖然衣帶褶皺,面容蒼白,但眉目秀好,以為是來投店的趕考士子,聽到對方開口,說要尋一個住在此的名叫周鶴的人,指了指路,撇嘴。
「那個窮酸畫匠!挺著肚皮裝飽漢!已經欠了半個月的租錢了,叫他搬去通鋪,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趕出去了!」
長安多豪客,很多貧寒士子到來之後,寧願舉債也要落腳在體面些的旅館或者宅戶裏,免得失了面子被人輕看,繼而影響交遊。崇仁坊毗鄰皇宮,夾在東市和舊尚書省選院的中間,成為吸引眾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難求,旅店價錢自然不菲。
周鶴應當也是抱着此念住在了這裏。
絮雨尋到他住的屋,叩門,一直沒有應答,又叩,幾次之後,門遲遲才開了道縫,裏面的人道:「怎的大早又來催錢了?我說了,再幾天就能湊齊……」抬眼看清來人,一愣,繼而臉孔微紅。
這開門的正是周鶴,只是此刻他的樣子和昨天不同,頭髮凌亂,眼圈發黑,神色更滿是懊惱。門雖開得不大,一眼也可以看見屋內凌亂不堪,到處都是畫稿和沾滿了乾涸顏料的臟汙水盂,角落裏還散亂堆著一疊看起來像是文章詩稿類的箋紙。
絮雨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冒昧一早便來打擾。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事請教周兄。」
周鶴很快恢復常態,打開門請絮雨入內,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確實囊中羞澀,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處與商人腳夫混居,故只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只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光臨,見笑了。」
絮雨看去,這些畫的內容多為花間美人,設色工麗,富貴濃艷,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處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於細節處未免雷同,但線條精細,人物表情和體態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脈脈,或輕顰淺笑,坐臥不同,非有着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別過便再無機會見面,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儘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隨令尊為昭德皇后陵作過墓畫,我欲知詳情,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大早來,是對這個感興趣,但很快應道:「不錯,確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干德,我記得是干德五年的事。至於陵寢,應當是在干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具形制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內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嘆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寢其實不過是座空墓,衣冠塚而已……」
他說到這裏,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動:「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內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露微微訝色,看她一眼,面露難色:「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秘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少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望着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血尚未退盡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裏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於繪畫頗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並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入他眼。但昨天無意看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少年人作的畫時,內心頗受震動。
其畫的內容,是門神神荼鬱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新意可言,別說畫師,便是畫工和最低等的民間畫匠,閉着眼睛想來也能成畫。但自對方筆下落紙,卻頗為不同,筆法波折起伏,清勁剛健,又行雲流水,二門神眼目幾筆勾勒而成,卻若射電含光,生威露怒,栩栩之態,若就要從紙上躍出,叫人間邪祟望而卻步。
這畫風和筆法,顯然來自葉畫,卻又不見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揮灑自如。
傳葉鍾離少時曾為遊俠,身無長物,一劍一筆,正是從劍道領悟到了筆法,融會貫通,人筆一體,自成一派,方成為一代宗師,受萬人敬仰。
周鶴內心自視甚高,論畫技,即便是當今宮廷內的翰林畫直方山盡,或另一位如今最為得勢的姚旭,他實際上也未必看得上。
這少年的畫功,自然不能與葉鍾離真跡相提並論,但論神髓領悟之透徹,實話說,即便是苦習了葉畫多年的自己,也不如他。
此刻終於能夠藉機發問,周鶴緊緊盯着面前的這位少年人。
絮雨道:「葉祖被世人奉為神明,他自己卻處處以畫匠自居,更不藏私。我聽聞從前他還在長安時,即便是最為低微的民間畫匠來向他請教畫技,他也會悉心指導,廣傳畫技。他在作完京洛長卷出宮離開長安前,撰寫一部畫經,記下了他全部的作畫口訣、研色之法和各種心得,好叫技藝傳承,讓天下所有有誌於畫道的畫士能夠有本可習。畫經至今流傳,造福天下無數畫生,這些都是廣為人知的事,周兄想必比我更是了解。」
「我師不過是山野裏的一個無名畫師,早年也曾遊歷繁華,後來看破世俗,用心研習,傾囊授於我。」
絮雨朝周鶴展開自己那隻指節上生有幾個筆繭的右掌。
「我並無天資,所幸得遇良師,知道一個勤能補拙的道理。所作之畫,若是僥倖能入周兄之眼,是我之榮幸。」
這話說得滴水不露,周鶴看了她半晌,道:「葉二,往後你若出人頭地,勿忘提攜一二。只要你答應,我便將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也知曉,牽涉宮廷朝堂,有些事不可言,怕要掉腦袋——」
「我若能,必不忘記。」
「好!我信你!」
周鶴輕輕擊了下掌,轉頭看了眼四壁,「這裏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二人出旅館。周鶴往東出城,一直走出春明門,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裏,周圍看不到半條人影,這才停下來問:「你想知道什麽?」
「你知道的全部。」
周鶴不解地看她一眼,「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
「多長都沒關係!」
他沉吟了下,「我便從當今聖人還是定王的時候講起吧。」
「如今朝堂,以柳策業、王璋二宰最為得勢。王璋出自太皇太后一族,柳策業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當今皇后柳氏,並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
聖人為定王時,初以關東世家柳家長女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後病故而亡。等到議繼妃的時候,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個堂妹續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屬意,女子便是後來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過國子監祭酒,殷女貌極好,也不知是何等機緣,入定王之眼,定王傾慕,求到了老聖人的面前。
那個時候,老聖人已日漸衰老,對兒子們頗多防備。定王的這個請求應正合他心意,做主賜了婚事。
「據說殷王妃嫁定王時,年不過十七八,定王也正當英雄壯年,得殷王妃後,極是寵愛,入同行,出同車,眼裏再無旁人,可謂神仙眷侶,後得一愛女,號簪星郡主。附近務本坊內有一女冠觀,名簪星觀,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來自郡主。不止如此,我聽聞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為號,當年好像也是有個來歷的……」
「這個不必說了,」絮雨打斷周鶴的話,「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這就要從葉鍾離開始說起了。葉鍾離號稱門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為弟子並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的,只有一人,那人名叫丁白崖。」
絮雨還是頭回聽到阿公有這樣一位親傳弟子,不禁一怔。
「丁白崖天資過人,文章詩畫,皆是不俗,卻因出身微寒,無家世傍身,來長安後,屢考科舉不中,最後心灰意冷,棄書而專畫。他天資本就聰穎,得葉鍾離悉心教導,數年後便名揚長安。」
「葉鍾離當年畫完京洛長卷離開了長安,丁白崖卻沒走,成為之後最受矚目的宮廷畫師,參與各種宮宴,曾為上從太后下到王妃公主們的皇室女眷們作像。」
「丁白崖丰神秀骨,瀟灑不羈,有魏晉風度,成名後,便得長安第一美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衣,人皆稱之白衣丁郎,傾慕他的女子無數。傳言當中甚至有不少高門貴女,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擲千金賄賂司宮台的得勢閹人,好叫閹人為她們安排機會。他卻獨獨鍾情於定王妃,借他宮廷畫師的身份刻意接近,二人漸有私情,只是礙於身份,各自隱忍下來。後來恰逢變亂,給予天賜良機。」
「據說京破前夕,太皇太后曾召殷王妃帶著小公主入宮一道預備西幸,她卻藉機和丁白崖私逃,此後銷聲匿跡,再無二人的半點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後,這二人若是活着,自然更不會露面,或許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做了一對逍遙鴛鴦。」
絮雨聽得全身血液倒流,心頭一陣突突亂跳。
她也想起來了。
當年她隨阿娘入宮,確實見過一個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輕畫師。那畫師也為她和阿娘一道畫過像。記得阿娘很是喜歡,曾將那幅母女圖懸於寢堂。後來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畫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叫你給我說朝堂舊事,你卻給我講這些不知哪裏聽來的謠言!」她忍不住出聲反駁。
周鶴嗤笑一聲。
「若以常理而論,確實不大可能。但當日天地傾覆,長安亂成一團,連皇帝都丟下子民逃了,人人性命危急,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那樣情狀之下,身份又算得了什麽?」
「不知你有沒看到過崇仁坊裏那一處叫做社安廟的所在。變亂前,本是皇家為公主郡女舉辦婚禮的場合,平民不得擅入,何其高貴。京破後,幾十個消息滯後來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駙馬躲進去避難,亂兵到來,姦殺公主,屠戮駙馬,他們的血流得滲出了門檻,將地面都染紅了。」
「天都塌了,任他們的血統再如何高貴,又能如何,還不是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不如和心頭人趁機走了,餘生還能得個逍遙快意。」
絮雨神色勉強保持不動,手卻在袖下緊緊握拳,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周鶴繼續說道:「自然了,殷王妃有無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變亂平定後的起初那幾年裏,朝堂之內,人皆知有此傳言。你道長安城內如今為何罕見葉鍾離早年曾繪下的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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