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公堤》[范公堤] - 第七章 道義之樂

第五天清晨,西溪鹽倉監衙門貼出了告示:亭戶受水旱災傷,遇缺食或缺耕牛、柴本、動使之類,可將鹽本錢借支應付。立定以鹽折納條限,候及一年,則依例剋納所借錢,免銀息。無牛具者,灶首作保,赴本官處印驗,賒牛一頭。前逃荒歸復亭戶者,下戶支錢三十貫供支買動使。凡六月十日前起灶煎煉者,每灶支十貫;生添灶座者,每灶支修灶錢二十五貫。至於本年鹽課,本官正向朝廷申告減丁額三分之一,請各亭戶寬心勿憂。孫厚敲鑼召來百姓,范仲淹親自站在告示前將一條條高聲說了,一刻沉寂後瞬時歡聲雷動,奔走相告:免銀息!還有牛!逃荒歸復,早起灶,加灶,都有錢!當日中午衙門前就排起了長隊,到下午更擁擠得水泄不通。八大鹽場的七百一十八家亭戶幾乎都來了,借錢的,牽牛的,詢問支灶錢的……自范仲淹、晏洛望至孫厚、朱亢等衙役,甚至逢春等小廝全都忙得不可開交。鹽場赤歷,本錢憑由手歷,隔手復行對歷等文歷上賬目記清,像受納鹽課般當場給付錢款;前兩天已準備好四十頭牛,同樣當場交給手續齊全的亭戶,當然附加一條老規矩:借貸的官牛禁止耕私田,一經發現,牛即刻收回。范仲淹又命打開七色借貸處的倉庫,憑由亭戶挑選報價,一律免息借貸。當然也還是附加老規矩:放賑濟也好借貸也好,每戶不得超過兩丁。亭戶們本來將信將疑,拿到錢物之後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喜極而泣,有的語無倫次,有的渾身顫抖,有的低頭髮愣。沈泰兩口子忙商量要不要添灶,錢三娘撫摸着剛借的牛眼淚汪汪,呂大富呂阿貴兄弟在旁邊一邊勸慰一邊商議,許二百九舉着根大竹耙讚歎這個「好使」,吳耐扶着老娘在人群外邊看熱鬧邊盤算如何六月十日前起灶,董二家的捧着錢,催董二趕緊找灶首攤場,又悄悄給了董小郎一吊錢買書籍,呂小淘則滿頭大汗地忙着幫亭戶作保畫押,百忙中抽空去七色倉庫挑了幾隻鹵桶。一直忙了十幾天才消停,范仲淹順腳踱至七色借貸衙,見倉庫中空空如也,甚為高興,牛啊,動使啊,這下都派上用場了,鹽丁們恢復生產也有錢了。回到監倉衙門,賬房汪亥捧上賬簿,問:「大人,今年西溪監樁管的鹽本錢共abc 八百緡,這幾天用了快一千緡,修灶錢還要一筆,秋冬受納鹽課怕是不夠。」范仲淹想了想說:「我上報討要吧。前次申告減丁額,至今尚無答覆,正好一起再問問。」汪亥張了張口,欲言又止,范仲淹嘆口氣道:「你是擔心本官剛上任就連連要錢,影響本官甚至西溪鹽倉的前程?」大宋將掌管鹽本錢稱為「樁管」,管理部門主要是產鹽各路的提舉鹽事司或轉運司,及其下屬的諸州主管部門,包括州一級的鹽事分司、通判廳、支鹽倉等。此時的淮鹽區,是轉運司管鹽事,西溪鹽倉監的買鹽本錢,即是淮南東路轉運司經泰州通判廳撥給,西溪這邊按月奏報鹽本錢和納鹽賬目。范仲淹剛上任幾天,就莫名其妙地花了全年鹽本錢的四分之一,而鹽課不但絲毫未增,反而要求減額,無論如何是過於大膽且絕無僅有的。汪亥正是擔心,走前兩步輕聲介紹:「淮南東路轉運司是有名的鐵面衙門,特別是轉運副使張綸,潁州汝陽人,舉進士不中,補三班奉職出身,最是任氣難講話。性格又極凶暴,呃……極剽悍,傳聞當年在蜀地降蠻寇之時,部下只因縱酒,就被他殺了十幾人呢!還在渭州帶過大軍,對了,還出使過契丹!所以前年是從緣邊五溪十峒巡檢安撫使任上轉來的,辰州、灃鼎,那都是蠻夷之地,茹毛飲血的,他卻能與蠻酋結盟!聽說還刻石在邊境上!不知何故,朝廷派這麼一個武人來任轉運副使……所以這兩年大伙兒都特別小心,像這次海潮影響三州,鹽城監、利豐監都沒吭聲,就我們西溪監又花鹽本錢,又申請減額,下官真為大人擔心吶!」范仲淹靜靜聽完,突然回想起東淘場上初遇晏洛望幾人,就開始與之爭論;接風送行宴上乾脆不歡而散;之後貼告示,這些天發錢,借貸七色,一直忙個不停沒特別在意,但是感覺到以晏洛望為首,整個衙門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是不贊成,是不敢提醒,還是等着看笑話?按汪亥講的,在這個張綸副使手下做事,恐怕真是凶多吉少。別的不說,如果他對西溪鹽倉監失去信任,最簡單的懲罰辦法就是讓轉運司或通判廳直接派專員到鹽場發放鹽錢,或者委託興化縣衙代管。這樣的事例不是沒有過,兩浙鹽場有過這樣的例子,甚至為防止所派官員及其隨從勒索亭戶,特選清官,不讓帶一吏一卒,單車到場,次第轉送鹽本交給各場。若是西溪鹽倉成為那樣的典型,自己這個監倉官的前程也就到頭了。但是因海潮侵害完不成丁額是實,為儘快恢復生產更不得不振貸。用於君則憂君之憂,食於民則患民之患,身為西溪鹽倉監,這些天乾的事,不都是份所當為嗎?范仲淹挺了挺胸膛,笑笑說:「不用多慮。」汪亥不敢多說,心中狐疑,難道這個新任監倉官有來頭?之後的日子就回歸了平靜。范仲淹有條不紊地巡視倉庫,翻閱賬簿,檢查安保,每天去趟鹽場。南八游是這次受災最嚴重的地方,第一次貼告示前去看情形比東台場慘得多,不少亭戶哭天搶地喊着要去逃荒;這第二次再去大多鹽丁已經恢復平靜,有幾家甚至開始重新攤場了。一回生二回熟,亭戶們見到范仲淹漸漸不再躲不再怕,有的遠遠望着,碰到他的目光連忙害羞避開,有的給他看借貸來正在用的動使,有的小心問他添灶領錢是不是真的,幾時能領……范仲淹一個個耐心回答,還問清各家情況幫着出主意,欣喜地眼見着鹽場一片片又攤出來,草木灰一堆堆又燒出來。這天午後,范仲淹隻身打馬出了衙門,迎頭恰撞上晏洛望,晏洛望關切地問:「大人去哪兒?要下官相陪嗎?」「不用。」范仲淹奔出幾步,想想又掉轉馬頭,喊道,「要不晏專知陪本官跑一趟吧?興化縣衙,去找馮縣令。」「是,大人。」晏洛望爽快答應,快速跨了他的烏騅馬追上來,問道,「又是興化縣衙?大人這是第四還是第五趟了?」范仲淹苦笑不答。第一次拜會興化縣令馮奐,縣衙里遞進拜帖名刺,很容易見到了馮縣令,他很客氣,聊風土人情,聊同門故吏,發現兩人當年在應天書院是前後腳,講起戚舜賓先生的嚴厲不禁都笑起來。是啊,回頭望去,正是應天書院的嚴格和先生的嚴厲成就了他們金榜題名,回想起來是既感激又慶幸。漸漸說到淮鹽,年產鹽六十餘萬石,且「色白,粒大,水分少」,勝過浙鹽、廣鹽、蜀鹽,堪比解鹽,所以說天下財富鹽利居半,天下鹽利兩淮居最吶!范仲淹慶幸聊得投機,忙提出了捍海堰的想法,誠懇建議馮縣令為鹽課為農耕為百姓為大宋,修建海堤。沒想到馮奐立刻變了臉色,雖沒直斥范仲淹「越職言事」,但臉上的不悅顯而易見,「嗯啊」敷衍兩聲就起身送客。之後范仲淹又跑過三趟,要麼是「大人不在」,要麼是「大人身體不適」,都吃了閉門羹。所以剛才想想,馮縣令談到晏殊時頗為恭敬,晏洛望姓「晏」,說不定有用?果然這一次順利見到了馮縣令,而且與晏洛望熟悉得很,兩人聊上個月誰誰喝高了,哪家的八大碗最講究,何處的小曲最新穎,聽得范仲淹直皺眉頭。後說到晏殊,晏洛望挺胸道:「家叔素有孟嘗之風,未嘗一日不燕飲,盤饌皆不預辦,客人來了才據其喜好吩咐下去,果實蔬茹與美酒紛然漸至,佐以歌樂,數行即案上粲然。待酒微闌,遣走聲伎,上筆札,眾客再賦詩作文。又雅又有趣兒!」馮縣令聽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口直說「盼幾日能得一見」,晏洛望自然拍着胸脯「不難,幾時馮大人進京,下官引薦即可」。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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