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公堤》[范公堤] - 第三章 誠意億姓

第的進士共有一百九十七人。不管是狀元蔡齊,還是自己這個乙科九十七名,還是再往後的滕子京、蕭貫、龐籍、謝絳、魏介之、劉越,個個喜氣洋洋。金鑾殿上他們在皇帝面前雖然恭謹肅整,但那種蓬蓬勃勃的喜氣氤氳着瀰漫開去,漸漸滿溢了整個朝廷,漸漸升騰到九霄雲端。大宋朝因為吸取唐朝的教訓,自太祖起就削藩,杯酒釋兵權,讓武將功臣高薪但無權;採用崇文抑武的國策,委以文人各種重任,包括軍事首腦樞密院長官,並立下規矩,寬厚待士,「不許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者」。同時科舉的錄取名額一再增加,文人的地位一再提高,進士及第、狀元及第是極光宗耀祖的事,比帶領大軍收復幽薊凱歌而還更受朝廷重視。一百九十七人,一百九十七份榮耀。皇帝賞賜瓊林宴,披紅掛花騎馬游汴京,道旁圍觀的百姓歡聲喝彩,那一刻啊,真是永生難忘,後來為此作了首詩:長白一寒儒,登榮三紀余。百花春滿地,二麥雨隨車。鼓吹前迎道,煙霞指舊廬。鄉人莫相羨,教子讀詩書。是的,在大宋,讀書人能出人頭地,像那一百九十七個人一樣;要實現胸中抱負,只要讀書就好。那是第一次見到皇帝,也是第一次見到宰相寇準,和想像中的一樣,寇準剛毅耿直,如山不動。這一年的進士科本來是江西人蕭貫貢試第一,寇準不知道是因為不喜南方人還是覺得蕭貫才疏,硬是說服真宗皇帝取了蔡齊為狀元。范仲淹與蔡齊、滕子京、魏介之等很多同年成為好友,不過他當時並不知道,與滕子京的這一份同年之誼能成為雲霞金石之交,能在海角鹽場意外相逢。他當然更沒想到,這份友情能到很久之後的永遠,千古傳頌。范仲淹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不錯,知道滕子京在這裡做推官,所以一得到西溪鹽倉監的任命就立刻去信告訴了他,兩人本來信中說好了在西溪再見。但是這麼快?而且,這是哪裡呢?滕子京的館舍嗎?朝廷命官的家裡總不會煮鹽?「我算着你該到了,天天去路口看看,還就真到了!」滕子京搓着大手,喜滋滋地毫不掩飾喜悅。沒有為日日在路口徘徊等待而抱怨,居然也沒有將天災海潮放在心上。他是這樣的豪邁自負,倜儻自任,高興則大笑,悲傷則大哭;還有,大手大腳好施捨,從來不知道節儉。其實他也是幼年喪父,母親刁氏夫人獨自撫養他和幾個弟妹長大,家境談不上寬裕;仕途呢,原來任濰、連從事,去年升泰州軍事推官,是負責助理軍政司法的幕職,也是從八品,官小俸薄,以他的豪爽俠任,估計都不夠他花的。以前勸過他一次,他卻說「顏魯公唐朝第一等人,不也粥不繼,此所謂君子固窮」,乾脆歪解聖人之言。性格迥異的兩個人,卻偏偏做了好朋友。「那是,海潮?」范仲淹費力地詢問。話一出口,發現聲音沙啞,而且輕微得幾乎聽不見,在滕子京的大嗓門面前基本就像蚊子哼。更要命的是全身僵硬酸痛,右腿被兩塊木板上下捆着不知是不是折了,一動就鑽心地疼痛。這,當然都是海潮的功勞。「是啊,海潮!老兄你真是命大!」滕子京笑着說,「自然,也可說是老兄你命苦!泰州多海潮,不過一般都在秋季,伴着連天陰雨一道;怎麼你老兄一來,好好的春天也發海潮了呢?我問了幾位老人家,都講以前有是有過,多少年一次!都以為這個天沒事,你看鹽場都還開着,在攤灰,在淋鹵!雨水多,估計發海潮的季節,都收工不做了!白忙不說,損失多大啊!不過也幸虧鹽場開着,不然老兄你等我趕到,可就凶多吉少嘍!林大夫說啊,你這腿骨頭沒斷,扭了筋,捆個幾天就恢復了!」講得沒頭沒腦,范仲淹偏偏聽懂了,輕聲問:「是鹽場的人救了我?亭丁們都沒事吧?呂小淘、董二、董小郎、吳耐、呂家兄弟、許二百九、錢三娘帶着那些幼丁……還有范吳呢?明月呢?」「怎麼沒事!那麼大海潮!老兄你是呂灶頭和吳耐拚死拽上來的!說你那會兒昏過去了,救命墩(就是避潮的高石墩)上趴了一個時辰控水也沒醒!好容易海潮退了,這會兒大伙兒都在忙呢,海灘上收拾,點人頭,還不知道齊不齊!不過你放心,吳伯也是命大,被董二拉着上了救命墩,就**一身衣服,人好着吶!老人家閑不住,這不又去找你那書童去了!小孩子騎着馬,沒事的沒事的!」滕子京又笑又講,理所當然地往好裡頭想。他是一直這麼樂觀的。「其他亭丁我倒沒在意,我來問問。哎!董二家的!你進來一下!董二家的!叫你吶!哎,不要怕嘛!進來進來!還要辛苦你吶!」滕子京大呼小叫半天,門口終於出現了個中年婦女,與董二一樣矮小精瘦面容黝黑,一身藍布衣皺皺巴巴補丁摞着補丁,頭髮已經花白,神色比丈夫還要愁苦。進門便遠遠停下,低着頭行禮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老爺!」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走近點走近點!哎,讓你近點!」滕子京有些不耐煩,「虧了你這兩天照顧范大人,又找了林大夫來看傷。范大人要謝你哩,怕啥!」一邊伸頭在范仲淹耳邊悄悄說:「董家祖上自唐朝時就是這裡的灶戶,六七代了,本分人家!」滕子京自己覺得壓低了聲音,實際上比一般人講話還要響。董二家的遠遠聽見,頭垂得更低,搓着雙手局促不安,被滕子京催得忙趨上前幾步,聽見問起家中人口又忙報告董家人丁不旺,公婆早死了,也沒有叔伯,就夫婦倆帶著兒子董小郎一家三口過活,他倆去鹽場了——海潮都沖沒了,去看看搶拾些家什,就要繳鹽了吶,不知咋辦哩!人嗎?老天保佑咱呂家灶的幾十口人都跑出來了,旁邊的陳家灶、王家灶死了人,保正在點數,怕是近十口哩!慘吶,王老太七十多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孫四家剛生的雙胞胎還沒斷奶就沒了爹,以後可怎麼過……董二家的講着話漸漸平靜,聲音不再顫抖卻更多了愁悶凄涼,生存的艱難、災禍的磨礪、對未來的無望,壓得她直矮下去,從身體到聲音都低進了塵埃。范仲淹心中不忍,掙扎着想起床還禮致謝,可是竟起不來,右腿又是一陣鑽心的刺痛。董二家的小聲說:「范老爺喝了不少海水,好容易才倒出來,這兩天沒敢喂老爺進食,自然虛弱得緊。灶上熬了小米粥,回頭范老爺喝一小碗,保管好些。」「哎,餓了兩天,光小米粥怎麼成!」滕子京大手一揮,擲過一個荷包,「去剁些肉來!做點好吃的給范大人補補!喏,這裡有銀子,拿去拿去!」董二家的接住荷包,黝黑的臉上有一刻僵硬,條條皺紋凹凸着和目光一起凝望,下意識地在掂荷包的分量,在盤算這點碎銀可否讓家裡度過困境。聽滕子京咳嗽才回過神,連忙仍舊堆上笑容說道:「范老爺剛好些,還是先喝小米粥吧?」「不要小米粥!」滕子京使勁抽了抽鼻子,「你那灶上煮的啥?怪香的!」「隔壁鍋戶沈家在煎鹽哩!」董二家的解釋,「他家有個小鑊,一晝夜能煎四五十斤哩!不過昨兒滷水都被沖了,這煎了不到三天就得停了,好容易起的灶……」「不是鹽!不是鹽!」滕子京擺着大手不耐煩地說,「香香的,海鮮魚蝦的味道!」董二家的停止嘮叨,自己聳鼻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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