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曾少年] - 第六章荼

第六章荼
初識時那麽親切,而分別的時候可能連聲再見都來不及好好說。在相逢的地方告別,不知有誰就此丟失在生命裏。
01
我是從那年冬天開始有了長大的自覺的。經歷得多了,懂得多了,埋在心裏的事多了,所謂成熟也就是要承擔這些罷了。
不僅是我,那個時代大家都學會了承擔。之前奔跑着的人們,已經開始氣喘吁吁,有些人沖在了最前面,而那些徘徊在後面的人,連他們的身影都看不到了。秦叔叔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北京買了十幾處的門臉房,還在城外誠開了近千平的專賣。我們家也買了房,是我爸單位的指標,天通苑的經濟適用房。
我們家現在的房子最初是以給單位交房租的方式租住的,後來說只要一次性交個幾萬塊錢,產權就歸個人,我媽算來算去,覺得還是租起來值,按照現有的租金,租一輩子也用不了幾萬塊。但後來房價突然就漲上來,周圍的同事紛紛買房,我媽才忙不迭地跟着交了錢,而那時已經比最初的價格高很多了,我媽拍著胸脯說幸虧沒一直犯傻。城裏的老房子也漲了,拆遷了一大批之後,老北京都搬到了五環外,而餘下的那些院子就格外珍貴起來,我奶奶家的小院據說有人報了幾百萬,雖然沒賣,但還是讓我們全家歡欣鼓舞,奶奶一再說,落實政策那會兒把房子給跑下來算是跑對了。他們又提起我當初哭鬧著死活不讓小船哥他們搬走的事,這我也認了,對現在的我來說,在北京城裏核心地界上有一處自己家的房產,顯然比我那縹緲久遠的初戀重要多了。
最辛苦的還是小船哥,李阿姨的病完全拖垮了他們家,他格外用功,每年都拿一等獎學金,保研是沒問題的,交流到國外去都有可能,但他還在猶豫,是繼續念書,還是趕緊工作來貼補家用。而這些疾苦永遠離楊澄和王瑩很遠,他們什麽都不用擔心,也不用多麽努力,卻不管做什麽都來得比我們輕鬆,而這就是我們面對的生活。有時候真的不能相信,我們居然是生活在同一世界同一國家同一城市的一群人。
楊澄的小圈子我始終進入不了,有時聽楊澄和王瑩聊起誰家倒騰了件什麽事,誰家出了件什麽事,很多我覺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事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就說出來了。他們總比我們先知道很多消息,那年非典就是,12月份的時候楊澄就跟我說小心別感冒,廣東那邊有很厲害的病毒,已經死了人了。他還給了我兩盒板藍根,我沒當回事地扔在了宿舍裏,根本想不到這東西將會多麽珍貴。
秦川到順義上學之後,就往我們學校來得少一些了,不過他還是固定每周都會出現,比回家都要勤。姚阿姨嚴格控制了他的經濟來源,但是他和秦茜合夥投資大龍的Dino西餅店已經開始源源不斷地賺錢了,大龍儼然一副老闆的模樣,忙得不亦樂乎,但他起碼會有兩天到食堂來,隨便我點什麽,都親自做給我吃,而且不用劃飯卡。
王瑩和楊澄都是在家比在學校時間久的人,有時秦川來了,王瑩也不在,他就陪我在教室上課,或是去圖書館自習,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呼呼大睡,也會跟我待上那麽一會兒。有時我記著筆記,一扭頭看到他的睡顏,內心就會悄悄充盈起來。陽光中的微塵、橫線格的筆記本、沉睡中的少年、窸窸窣窣的課堂、反著光的黑板,就是我大學時代最美好的投影。
02
開春以後娜娜他們宣傳部承接了一個飲料品牌讚助的「閃亮之星」校園歌唱比賽,在高校中有些名氣,孫燕姿代言,第一屆冠軍是個叫陳思成的男孩。為了表示對搖滾范部長的支持,娜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準備活動之中。
「來吧來吧!只要報名就送一瓶冰綠茶。」娜娜膩在我們宿舍裏。
「才送一瓶,真小氣。」我不屑地說。
「要是獲得前三名,就有獎金!如果全國總決選獲勝,就能簽孫燕姿同家經紀公司,出唱片什麽的!」
「這個還可以,你給我報一個。」徐林嬉皮笑臉地湊熱鬧。
「你?少來!就《回到拉薩》那水平,不夠丟人現眼的呢!」娜娜撇撇嘴。
「那你跑我們寢來忽悠幹嗎啊?」徐林憤憤地說。
「你們屋不是有千喜歌神嘛,」娜娜蹭到千喜身邊,「怎麽樣千喜?我給你報名?」
「我又不想出唱片。」千喜頭都不抬,繼續看她的《文藝美學》課本。
「算幫我忙啦,而且要是得了名次,未來找工作什麽的都是簡歷上很漂亮的一筆啊!」娜娜央求千喜。
這句話算是說到了千喜心坎裏,她向來想得比我們都遠,找工作、落戶口,這樣在我們看來很久以後的事,於她則一直考量著。
「那……我報個名吧。」
千喜到底被說動,娜娜拉到一個真正有實力的選手,山呼萬歲。
B大的學生會還是有些號召力,聯合了周圍幾所大學,把比賽弄得有聲有色。娜娜徹底燃燒起來,開場之前,學校四處都能看到他們貼的海報,其他學院幾個有些名氣唱歌好的據說這次都被他們找來了。這麽一來千喜倒有了斗誌,她一向好強,最不喜歡輸。
千喜拉着我們一起選歌,娜娜強烈要求唱周杰倫的歌,大家為到底選《安靜》還是新歌《最後的戰役》而苦惱,徐林推薦唱KTV裏很流行的那首歌《I Believe》——《我的野蠻女友》的主題曲,王瑩立刻反駁,唱那些還得標注中文發音的韓文歌實在太小家子氣,還是應該唱《Vincent》、《加州旅店》這樣的經典外文歌才比較洋氣。我出主意唱比較火的歌,這樣評委們會有熟悉感,比如《勇氣》啊,《唯一》啊什麽的,可她們又都說俗。千喜問小船哥,他靦腆地說自己也不懂,只覺得她唱王菲的歌好聽,而最終千喜就聽了小船哥的。
比賽那天王瑩從自己家拿了一條Valentino的裙子給千喜,據說要幾千塊錢,章子怡有一條一樣的。千喜穿着有點大,我就和娜娜一起給她用別針遷了遷腰身。千喜平時從來不化妝,王瑩也不化,少了她的大牌讚助,我們只好湊了幾個宿舍的化妝品,有美寶蓮,也有UP2U、雅芳、安利,這個借唇彩,那個拿睫毛膏,才一起給她化了個類似王菲的晒傷妝。
托娜娜的福,一票難求的現場,我們找了前排的好位置,我拉着小船哥一起坐在中間,秦川也來湊熱鬧,還被我脅迫着買了一大束花。穿着昂貴的裙子,帶著濃艷妝容的千喜,安靜地站在麥克風前淺吟低唱了王菲的《開到荼?》和《百年孤寂》,可比肩天后的天籟之音,千喜一鳴驚人。
那天幾乎所有評委都把票投給了千喜,她最終奪冠。滿場歡呼,千喜站在舞台中心,燈光灑滿了她,一片衣香鬢影,她美得就像當夜的女王。小船哥被我推著舉著花走到台前,千喜欣喜地直接從舞台上跳了下來,小船哥緊緊抱住了她,千百人中,他們唯一繽紛。那美好的一幕成為當年很多B大學生難忘的記憶,很多年後還常被人提起,似乎青春時的所有光彩都在那一刻凝固了。那時我們以為只是命運一瞬,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故事結局。
03
天氣很快暖了起來,閃亮之星的喧囂是那個躁動春天的開始。3月那陣子王瑩很少住宿舍,有事才來,上了課就走。她聽我們繪聲繪色地講了比賽的事,卻一點都不興奮,只數落我們說,別往人多的地方扎了,那個廣東來的非典型肺炎很厲害。楊澄也這麽跟我說過,他基本不來學校了,叮囑我勤洗手,少出去逛。
到了4月,似乎這一場病比我們想像的都嚴重起來。上課的時候大家都互相給外校的同學發短訊詢問情況,什麽消息都有,據說中財已經死了一個教授,北交一個宿舍都中了招,他們附近的學校都未能倖免,有建工的同學說120來學校拉人了,還有的說學院路已經有了病例,只不過還沒公布。恐懼比瘟疫傳播得更快,四處人心惶惶,課堂上要是有誰咳嗽,整個教室便會立即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恨不得屏住呼吸。漸漸地,大課時人越來越少,同學也都間隔着坐,據說有的課甚至缺席了一半的人。
我爸他們學校發了口罩,平時那種薄薄的消毒口罩根本不管用的,新聞講最有效的是12層的紗布口罩。全市藥店的板藍根全部脫銷,不要說最常見的沖劑,連片劑都沒的賣了。時不時還會出幾個祖傳藥方,同仁堂抓藥的人絡繹不絕,家家都在熬藥,滿樓道一股子中藥味。所有帶「消毒」字樣的商品都成了緊俏貨,後來連有消毒作用的白醋,都被搶購一空。
疑似病例、新增病例、死亡病例還在不停地增加著,和平時代以來最大的恐慌在北京四處瀰漫。陸續有學校停了課,秦川他們國際學校就放假了,因為最初瞞報非典的事,很多外國人都不來了。那時他每晚都給我打電話,詢問我們學校的情況,畢竟我們是在非典暴發的核心區,街外就時不時響起120急救的聲音。我們聊學校裏被隔離的最新消息,擔心彼此家人的狀況,釋放內心的惴惴不安,憂慮什麽時候才能度過這次來勢洶洶的SARS。
4月底的時候,所有焦慮與恐懼一瞬爆發。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封城的謠言,一時間北京的超市擠滿了人,米、鹽、餅乾、即食麵……食物和日用品都被搶空,晚去一步的人只能面對空空如也的貨架。
從那天起王瑩徹底不來學校上課了,而無論必修還是選修,上課的人都有一搭沒一搭的,連老師們也都在恐懼著。已經有了學生和老師得了非典的傳聞,最終這消息被證實,一起被證實的還有皂君廟的一座教師宿舍樓因多人感染而被封樓。
楊澄被限制在家裏不讓出門了,他跟我強調真的很嚴重,讓我最好也回家。可我不像他和王瑩,公然逃學也沒事,反正學校找不了他們麻煩,普通的我們只能像困獸一樣,焦躁、迷惘,不知所措。
娜娜最先情緒崩潰了,她在我們宿舍坐着坐着,就突然要收拾東西買票回家。我拉住她,她嚶嚶地哭起來。
「你別鬧了,這麽晚,去哪裏買票?」
「我去北京站排隊,不行咬咬牙買張機票,反正我是不要待在這兒了!」
「你回去了,學校的課怎麽辦?」
「大不了這學期就折掉,總比命丟掉要好!喬喬你別管我,我死也要死到老家去。」
「那你家人怎麽辦?」千喜打斷我們,「火車站、機場都是人流密集的地方,你一路過去又要乘公交、地鐵,就算打車,也不知道那的士多少人坐過,比咱們學校不知道多多少染病危險。萬一你把病毒帶回了家裏怎麽辦?現在只是你一個人危險,到時你全家人都危險!」
娜娜聽完千喜的話,頹然坐在床上,徐林走到她身邊,安慰似的攬住她的肩膀,她抽泣著,「我們該怎麽辦呀?到底該怎麽辦呀?」
「不知道……但總會好起來的。」
千喜說著小船哥經常說的那句話,夜空晴朗,校園裏卻靜悄悄的,一切都細小微茫,在災難面前的我們那麽無力,誰也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
04
我們沒有等來更好的消息,謠傳卻越來越多,很多人說繼中財和北交之後,B大也要封校。學校裏陸續有人離校了,宿舍樓下常停著來接學生的車,不停有人蒼白著臉大包小包地往下拎東西,一副逃亡的模樣。
京籍的學生走得最早,楊澄給我打電話提醒我,封校的事多半是真的,如今他也不能隨意出門,讓我早做準備。我爸也說我們學校比他們學校形勢嚴峻,不行課業就放一放,先接我回去。可是我看小船哥、千喜、徐林、娜娜都守在學校裏,他們大多沒有所謂退路,總覺得自己就這麽拎包走人有點殘忍。
我跟秦川打電話說了大致情況和我的顧慮,被他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你丫神經病啊!趕緊給我收拾東西回家!你爸要是來不及接你,我就去接你!這種時候你還猶猶豫豫個屁呀!不是我說,王瑩就是比你有決斷!她不是你們室友你們朋友啊!不是說走就走了!誰會因為你回家覺得你殘忍啊!我都懶得說你笨!有時候真不知道你腦子都轉什麽呢,怎麽和正常人就那麽不一樣!」
「王瑩是大小姐!我們宿舍的人都懂,她走了沒事,學校都不敢拿她怎麽樣!我能和她比嗎?」我不服氣地說,「你那種比動物高級不了多少的腦袋憑什麽說我!」
「少廢話!趕緊的!立馬回家!」
「知道了!」
我掛了電話,下定決心,繁亂的心緒也舒暢了一些,平常我總說秦川簡單粗暴動物思維,但是關鍵時刻他確實比我有定心得多。雖然聽了他一大段咆哮,但是在這種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時候,知道還有一個人這麽操心自己,不由渾身暖暖的。楊澄是我的男朋友,但他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從來沒為我著過這份急。
我一路上琢磨怎麽跟千喜她們開口,回到宿舍,她們竟然全都在,一個個臉色凝重,我納悶地問:「怎麽了?」
「你沒看到學校通知?」娜娜都快哭出來了。
「我剛才在路上打電話呢,什麽通知?」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正式確定封校了。」千喜嘆了口氣。
B大封校,出入全部嚴格限制,我們所有人都成了囚鳥。
宿管嚴格起來,每個宿舍定期消毒,同時派發溫度計,記錄每天的體溫。大多課業都暫停了,包括本學期那幾門很重要的必修課,教授們不怎麽來學校,我們就隨意地晃着。我和徐林一點書都不看,要麽窩在宿舍看電視,要麽就煲電話粥,幾十塊錢的201卡,一周不到就用光了。千喜和小船哥在學霸的路上一去不返,空無一人的自習室幾乎成了他們專用,兩個人一起自修了本學期的課程,千喜還陪着小船哥背了大半本GRE的單詞。其實究竟是讀研還是工作小船哥還沒能最終下定決心。李阿姨長期住院,病情每況愈下,他不回家就是因為擔心交叉感染。千喜堅定地支持他在這種時候專心學業,和我們一樣,小船哥也會聽她的。
秦川知道我還是被封在學校裏之後跳着腳地破口大罵,但也無計可施。中間秦川跟我約著來了B大一次。校門前攔著路障,除了保安亭裏的保衛,一個人影都沒有,往常熙熙攘攘的人,就像隱遁去了似的。當時整個北京都是這樣子,沉靜空闊而緊張。我和秦川彷彿是那一刻唯一活動著的生命體,一點點靠近,貪婪地探知彼此存在的信息。
走到路障邊緣,我們停了下來,中間大概還隔着20米的距離,我朝他揮揮手,他咧開嘴笑了。
「傻逼了吧?」
「討厭!」
「又胖了!」
「討厭!」
「看來還挺有精神頭的啊!胖得底氣都足了!」
「討厭!」
「那我走了!」
「不要!」秦川佯裝轉身,我慌忙叫住了他。
我們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我喊住他卻又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春天很明媚,日光很柔軟,我只覺得就這麽一直待下去也不錯。
「還好吧?」還是秦川先開了口。
「嗯。」
「不錯嘛,我以為你那點小膽兒,會嚇得魂不守舍呢。」
「我很有種好不好!」
「哦,有種到我現在還記得你得急性胃炎那次,哭着抱住醫生問會不會死。」
「少囉嗦!」我氣紅了臉,秦川說的是中考我跑步暈倒那次,當時第一個衝過來救我的,就是他。
「你可不要粗心大意啊,我奶奶老說二八月亂穿衣,現在就是容易著涼的時候,你早晚要添衣服。」
「我懂啦,現在還穿絨衣吶!」
「要是封校有了緩兒,立刻回家!」
「我知道!這次一分鍾都不拖延!」
「有什麽想吃想喝的跟我說,我給你送。」
「送不進來,」我指指門衛,「什麽都攔在外頭了。」
「靠!這麽嚴?」
「特別嚴,你想,現在是封校狀態,要是萬一傳進來,不直接變疫區了!」
「那學校裏頭沒有疑似病例什麽的了吧?」
「嗯,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應該沒事了。」
「還是要小心,有潛伏期!」
「你都懂潛伏期了。」我咯咯笑起來,總覺得這麽細心叮嚀的樣子和秦川不搭。
「滾!我走了,不跟你聊閑篇兒。」
「你怎麽來的?」我突然想起來問。
「坐公交啊。」他輕描淡寫地說。
「坐公交!」我驚叫起來,「那多危險啊!最人雜細菌多的地方就是公交你知不知道!我真服了你!瞧你剛才說我說得頭頭是道,敢情還是什麽都不懂!口罩呢?你戴口罩了嗎?」
「沒啊……那麽悶,戴上喘不過氣。」
「秦川!」
我怒吼的聲音把在傳達室睡覺的保安都驚了起來,他疑惑地推開門,看看站在路障線兩端的我們,揮揮手說:「干什麽的?你學生吧?快回校!在校門口鬧什麽鬧,不怕得非典啊!」
「這就走,這就走,」我跟保安求情,「秦川,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我轉身跑回宿舍,從抽屜裏翻出我爸給我的12層口罩,又跑到校門口。保安還在很警惕地盯着秦川,我喘著粗氣:「您幫我把這個遞給他吧。」
「不行,校內外不能遞東西!」保安果斷拒絕。
「哎呀算了,我不要!」秦川不合時宜地說。
「你閉嘴!」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求保安,「求您了,他出門沒帶口罩……」
「不行!」
「得了得了,你扔出來,我接着。」秦川朝我招手。
「好!你接住了!」
不等保安反應,我就往前跑了幾步,把口罩扔了出去。秦川接住口罩,剛要往兜裏揣,就被我叫住。
「戴上!」
「上車再說。」
「現在就戴!快!」
「真煩!」秦川不耐煩地戴上,看他裹着12層的白紗布口罩的暴躁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
「走了!你小心!」
「你也是!下車洗手!」
「知道了!囉嗦死了!」秦川咆哮起來。
我站在原地,目送秦川漸漸走遠,總算放下了心,他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個12層的口罩了。
05
大概是為了讓人們對未來始終懷有敬畏之心,不能妄加揣測,每當內心覺得沒什麽事的時候,宇宙造物的那個誰就會現身讓你領略命運的威力。
在我們所有人都覺得校內不會出問題的時候,一個生物工程的男生突然發燒,被緊急隔離送醫。本來趨於平靜的校園,瞬時人心惶惶,校方對相關人員進行了排查和隔離,有消息說他一直在我們常去的三食堂吃飯,嚇得我們宿舍再不敢過去了,連著去小賣部買了好幾天的漢堡餅乾什麽的。
而我則在那個男生被發現後的第三天,體溫升高。
第一次,36,8。我惴惴的,千喜和徐林都沒發現我的異常,我依舊在需要上交的表格上填了正常的36,5,但晚上卻輾轉反側,很久才睡着。
第二次,36,9。不降反升的體溫讓我開始極度緊張,我不停地摸額頭,又到小賣部偷偷買了一個體溫計,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反覆自測,時高時低,但始終沒能回到36,5的標准值。那天我幾乎一宿沒睡。
第三次,37,1。37度的低燒值伴隨着輕微的咳嗽一起來臨,我徹底崩潰了。因為時不時地乾咳,我不敢在宿舍裏,只要有人的地方我都不敢去,非典時期咳嗽的聲音就像炸彈,只要響起,周圍的人都會驚恐地散去。
我默默坐在湖邊,想可能已經在我體內的病毒,想我會被獨自隔離的境地,想最可怕的那個結局,一邊想就一邊哭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不能因為畏懼就隱瞞下去,而最終害了身邊無辜的人。我決定去校醫院主動提出隔離觀察的要求,而在那之前,我下意識打了個電話。
其實恐懼是一種不能分享的孤獨,朋友並非無話不談,而家人又捨不得令他們一起擔心。能傾訴這樣事的人,一定是特殊的存在,於我而言,那就是秦川。「有沒有運動減肥啊?」接起電話的秦川還在嬉皮笑臉地跟我鬥嘴,而聽到他鮮活的笑語,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秦川,這次我大概真的完蛋了。」我哽咽著。
「喂,怎麽了!喬喬你別哭,先告訴我到底怎麽了。」秦川的聲音都拔高了。
累積了許多天的驚恐傾盆而出,我慢慢給他講了我的身體狀況,混亂的敘述在他耐心的詢問下漸漸有了條理,秦川沉吟了下:「喬喬,你別慌,先聽我說。」
「嗯。」痛快地哭了一頓,我心裏好受多了。
「你先不要去校醫院,現在的形勢去了一定會隔離,不管怎麽著都至少被關14天。」
「可是萬一傳染了千喜和徐林她們,小船哥正準備研究生考試呢,他要是病了……」
「誰說你一定就是非典了?你剛才跟我說這麽半天話都沒咳嗽一聲,先別自己嚇自己了。再說,如果你真的是,那現在也來不及了,要傳染早傳染了。」
「那我怎麽辦?」
「你在湖邊是吧?別吹風了,一會兒真吹感冒了。你現在先找個教室裏坐好,看會兒書什麽的,分分心。我馬上過去找你。」
「你別來!來了又怎麽樣?也進不了校門。而且還要坐那麽久的車,萬一你再……」
「我不是有你給的口罩嘛!別操心我了,你踏實等著吧。」
「嗯。」
「見面再說,別胡思亂想了。」
「嗯!」我帶著哭腔掛了電話,這次倒不是難過,而是所有焦慮有了去處的貼心。也許真是心理作用,那之後的兩個小時我很寧靜,昨天開始的乾咳也消停了很多。秦川再打電話來的時候,已經快到吃飯的點了,我一邊接一邊起身,「到校門口了嗎?我馬上出去……」
「到你們宿舍樓下了,過來吧。」秦川氣喘吁吁地說。
06
我一路跑回了宿舍。
也許是因為心裏一直想着不可能不可能,所以那長長的一段路都如墜夢裏,居然很快就跑到了,並絲毫不覺得累。
秦川就站在我們樓下,彷彿這場瘟疫從未發生,彷彿他還住在學校邊等我一起去上一堂古文課,彷彿路旁的一株樹,已經在那裏站了百年千年。
秦川也看見了我,我們之間再沒有路障,也不用大聲地喊話,我笑着跑向他,可跑着跑着,就又停了下來。
「怎麽了?」秦川納悶地問。
我和他隔着幾米,「別過來,萬一我是非典,傳染你……」
秦川二話不說,徑直地走向我,一把把我拉入了懷裏。
我們擁抱在一起了。
那是成年之後,不,也是生命以來,我們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我的整個世界都變了。
那個在我心裏成長了很多年的小怪獸終於破殼而出,我清晰地聽到它的聲音,與它產生的共鳴不住迴旋:
我喜歡秦川。
我喜歡秦川。
我喜歡秦川。
他總在我身邊,不管是我沮喪的時候,還是歡愉的時候。也許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把他與我的少年時光混為一談,以至於所有為他產生的情感,都被我看作一種理所當然。直到那些想念那些心酸硬生生地超越夥伴之間應該有的程度,我才疑惑與逃避起來。而我自己都沒想到,原來已經強烈到這種程度了,原來已經不能被否認了,原來我是這麽這麽地喜歡他了。
可是,似乎我懂得太晚了。
我把臉埋在秦川的胸口裏,好像這樣就能抵擋那呼嘯而至的感動和感傷,好像這樣就能不再直面我們的親近與壁壘,好像這樣就能一直融化在很遙遠的時間裏。
秦川大概以為我是嚇壞了,他輕輕拍着我的後背,不住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漸漸有人從宿舍樓出來去吃飯,他人的目光使我迅速回到了現實之中,我放開了手,低着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秦川抵住我的腦門:「也不熱啊!你就咋呼吧!嚇我一跳!」
「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進來的。」
「沒被發現?」
「你以為你們學校是中南海啊?哪兒管那麽嚴!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一翻就進來了。」
「那現在怎麽辦?」
「先吃飯啊!我大老遠跑過來,你都不請我撮一頓嗎?」秦川大大咧咧地攬住我,他什麽都不知道,於他而言一切未變,而對我來說,肩膀那裏已經熱騰騰地快著了火。
我們在食堂裏隨便吃了點,秦川一直安慰我,他說人的體溫不是固定值,每天都會有浮動,36度到37度之間都算正常,在沒有其他癥狀的情況下,我即使到了37度,也不能判定和非典有什麽關係。可這個時候,非典已經不是我最關注的問題了。非典意味着死,而我的愛情卻從中而生。
「我說。」秦川突然湊到我耳邊。
「什麽?」我的耳朵也熱了起來。
「你是不是快來那個了?」
「流氓!」我紅著臉一把推開他。
「哎呀,你聽我說,要是快來那個的話,體溫也會升高的!」
「不用你管!」我惱羞成怒。
「你講不講理,我來之前特意到網上查了,跟你說真的呢!」秦川大聲嚷起來。
「誰跟你說真的!」
我端起餐盤氣鼓鼓地往外走,心裏特別不痛快,因為我覺得在秦川眼裏,我可能已經超越了性別,他從來都不把我當作一個女孩子看待。
秦川一點都不明白我的情緒反覆,他以為我還在擔心體溫,就不停地逗我笑,想轉移我的注意力,而我想的卻是完全不能和他商量的事。我們一直逛到了晚上10點,校園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再怎麽耗也到了要回宿舍的時間。秦川送我回到寢室樓下,又摸了摸我的腦門,溫度比他的還要稍高一點。我隨身揣著體溫計,前兩天恨不得每天都量幾十次,今天見到秦川之後就一次都沒有量過。秦川讓我量著試試看,5分鍾後,結果出來,37度。
「別多想了,明天,明天我再來,要是有什麽變化,我送你去醫院。」秦川扶定我的肩膀。
「嗯!」我點點頭。
「好了,回去吧!我看着你進去。」
我轉身往前走,宿舍樓門前很幽暗,就像是一個黑洞,走向它的每一步都有被吞沒的不甘心。我想如果明天來臨,我發燒了,之後我可能會死了,而在這之前我什麽都沒做,我才剛剛明確地感受到愛情,我都沒和我深深喜歡的少年多說那麽幾句話,多待那麽幾分鍾,多享受哪怕最後的一點平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我這一生就太暗淡了。
我站定了腳步。
「秦川,我不想回去,今天晚上我想和你在一塊兒。」我回身大聲喊。
秦川愣了愣,然後很快堅定地答:「好!」
07
秦川就是一個時時刻刻都有主意的人。
雖然我說要和他在一起,可根本沒想到有什麽地方可去,而他就像提前設計好了似的,直接帶着我回到食堂,打開門進了15號窗口。大龍他們是外包經營的,所以早就暫停營業了,臨走前大龍把這裏收拾得很整齊,最讚的是他留下了休息用的躺椅,我和秦川鋪開,剛剛夠我們兩個人躺下。
秦川把他的外套脫下蓋在我身上,我一直拉着遮住了半張臉,衣領處有秦川的味道,和小船哥的那種清爽的洗衣粉味不同,秦川身上有一股強生護手霜似的好聞氣息。
「我看看有沒有剩下的奶茶粉,給你泡杯奶茶。」秦川摸索著。
「不用,待會兒聲音太大了,會把巡夜的人招來。」
「那你餓不餓?」
「一點都不餓。」
秦川趴在我旁邊,戳戳我的臉,噗一下笑出來,「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我奶奶就說你,膽小又惜命,現在看看真一點沒說錯。」
「切!」我在躺椅上翻過身,「那你不害怕?」
「怕什麽呀。」
「要是我得非典的話,你可就百分百地被傳染了!」
「傳就傳唄,咱倆一起去小湯山隔離,正好有個伴兒。」
「你不怕死?萬一有去無回呢?」
「那就埋一塊兒。」
秦川眨着眼睛,食堂昏暗燈光的一點明亮映照在他的眸子裏,恍若天上繁星,我怔怔地看着他,覺得今生今世,有這麽一人,這麽一刻也算夠了。
「秦川……」
「嗯?」
「要是我死了,我會想讓你活着。」
「要是我死了,我會想讓你也死了。」
我猛地轉過頭,秦川狡黠地說:「沒有我你大概總有一天會蠢死,不如跟我一起到地底下拌嘴去。」
「討厭!」
這麽深情的話到底被他變成了插科打諢,我賭氣地背對着他。
「真生氣了?」秦川拍我的後背。
「我要睡覺!」
「那睡吧。」
過了一會兒,秦川的聲音突然響起:「喬喬,你別害怕,我會陪着你的。」
我睜開眼睛,小小的15號窗口依然昏暗,可我卻覺得我的眼前光明了,那一刻我真的不再害怕了。畏懼死亡其實是畏懼孤獨、畏懼失去、畏懼分明遺留着重要的人卻與這個世界再無關聯。而現在我知道,即使此時萬物沉寂,也總會有一個人在我身邊的。
「秦川……」我又叫他,想立刻告訴他,我曾經那麽軟弱地不敢直視那份綿長的感情,可是現在因為有他,我才勇敢。
「秦川?」
他沒有應我,我疑惑地慢慢轉過身,才發現他已經沉沉睡去。這一天他太辛苦了,跑了這麽遠的路,擔了這麽多的心,一定累壞了。
我輕呼了口氣,心想那就明天吧,明天再說也來得及。我把蓋在身上的外套往他那邊搭了搭,偷偷靠在他身邊,不一會兒,也睡著了。
明天那麽近,每天都會有。我們都很喜歡它,因為未知便意味着希望,可我們又都忘了希望之外的另一種失望的可能,所以其實明天分明是比今天、比現在、比此時此刻不靠譜的一個詞,今天做不到的事,到了明天多半也沒用。可那時的我,一點都不懂。
08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秦川吵醒的。
他拍着我的腦門大喊我的名字,我懵懂地睜開眼,稍稍想清前因後果,一骨碌爬了起來。
「怎麽樣?我發燒了?」我捂著額頭,慌張地問。
「燒個屁!比我還涼!你快量量體溫。」秦川把體溫計塞給我。
等待了漫長的5分鍾後,測量結果是36,5,秦川歡呼出聲,把另一邊準備早點的食堂師傅們都嚇了一跳。
我和秦川隨便收拾了下,急忙灰溜溜地跑出食堂。陽光明媚,柳絮飄揚,這個春天又變得可愛起來,我深呼了一口氣,大大伸了個懶腰。
「哎喲,渾身酸痛!」秦川撐著腰叫喚,「我就說沒事吧,不夠你鬧哄的。」
「我又沒讓你來……」
「什麽?」
「沒什麽!」
「那我回去了,這幾天我姐正要給我打投資款呢,得背着我媽,不能被她發現了。」
「好吧。」
「你呀,照顧好自己,別讓人那麽不放心。」
「知道了。」
「走了。」
秦川揉着肩膀往前走,看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住他:「秦川!」
「幹嗎?」
「……謝謝!」我大聲說。
「謝個喬啊!」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笑着走遠。
我一直注視着他,噎在我心裏的那句話還是沒能說出來,警報解除,勇氣也消失。回宿舍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也許因為周遭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所以這世界立時切實起來,莊重得令人很難與它對抗。我有男朋友,秦川也有女朋友,就是這樣的現實。幻想中的疾病化為虛妄,而那深切的感情留了下來,我卻無計可施。
我知道,我喜歡他,但什麽都做不了。
我們213已經炸了鍋,神秘失蹤一夜的我把她們都震驚了。
徐林說我會不會突然高熱被緊急隔離了,娜娜說我估計扛不住封校偷偷跑回家了,千喜說沒準楊澄找到辦法把我接了出去。可是繼而她們發現,我什麽東西都沒帶,連手機充電器都還掛在電源插座上,猜測立刻急轉直下到了另一個方向。
徐林說我可能出了車禍,娜娜說可能被最近盛傳的校內裸奔變態騷擾遭遇不測,千喜說等到24小時再沒我的消息就趕緊通知家長加報警。
「還有3個多小時,」千喜看看錶,「你再不回來就報警了。」
「哎呀我求你們了,太小題大做了吧!」我無奈地癱坐在床上。
「夜不歸宿還怪我們小題大做!」娜娜跳起來戳我腦門,「快老實交代,到底干什麽去了?」
「拯救地球去了。」我朝她們眨眨眼。
「少來!你到底去哪兒了?」徐林圍着我繞了兩圈。
「哎,去食堂蹲了一宿。」我只好實話實說,但是秦川的事,我決定不告訴她們。
「胡說!」娜娜不信。
「真的!我昨晚上體溫37度,怕連累你們就自我隔離了,這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你們都不感動嗎?」
「你就編吧!」娜娜蹭到我身邊坐下,突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我又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什麽呀?」千喜好奇地問。
「沒準在喬喬身上已經發生了很重要的、不可逆轉的事。」娜娜神神秘秘地吊人胃口。
「什麽很重要的、不可逆轉的事?」我都被她說蒙了。
「你是不是已經和楊澄那個了?所以昨晚偷溜出去開房了!」娜娜抱住枕頭壞笑着。
整間宿舍都轟然起鬨起來,我氣急敗壞地否認,躥到床上去掐娜娜,娜娜笑着滿床打滾,千喜拉都拉不住。
「一群女流氓!」徐林大聲叫。
「不過說真的,你是怎麽跑進食堂去的,他們晚上不都鎖門嗎?」千喜笑着喘。
「鎖門之前偷溜進去的。」我支支吾吾地說。
娜娜還在調侃我,我們坐在檸檬㊣刂一起捅來捅去,可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她們身上。我越發意識到了一點,即使是開玩笑,我和秦川都不會也不該被湊到一起。
09
春夏結束之後,來勢洶洶的非典也跟着一起結束了。新聞中每天播報的相關病例一點點地下降,終於不再是鋪天蓋地的報道。之前消失的繁華就像從冬眠的洞穴中湧出來一樣,寂靜的城市又再次活潑起來。
學校恢復了課程,楊澄和王瑩這樣的逃兵也都返校了,一切都那麽快地回歸正軌,以至我常常有些恍惚,到底有沒有那麽一次大病,還是只是我內心的一次迷夢。而夢醒之後,那個夢中人卻走出夢境留了下來。
那段時間我狠狠地瘦了,我不能面對王瑩,不能面對楊澄,甚至有些不能面對秦川。秦川不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青梅竹馬,而我也不是一個單身的可以去眷戀他的女孩子,我深深清楚這一點。我與他之間,即使是親到咫尺的關係,也沒有相愛的資格。可是我卻在期盼、在幻想、在每一個夜晚都思念。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自私地滋長了不該有的愛戀,並讓它荼毒開來。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沒人能寬慰我,連秦川都不行。
我想和楊澄分手,卻沒膽量跟他開口,我怕他問我為什麽,這是我明知答案卻無法回答的問題。況且,我還怯懦,我不能面對自己一個人把我們四個人的平靜都攪亂的困境。可是內心煎熬至極,每每難過得不得了的時候,我都想這就是懲罰,是我愛上秦川的懲罰。
也許是因為懷有愧疚,我對楊澄加倍地賠著小心,而他大概覺得非典時實在把我晾得太久了,尤其聽說我曾經差點燒到那個溫度線之後,對我也更好了。而我們又不像那種談戀愛的好,互相恭敬而客氣,看上去很關心對方,但絲毫不靠近彼此的生活,按娜娜的話說,我們突然相敬如賓起來。
而對王瑩,我既內疚又嫉妒。秦川他們的西餅屋開第二家分店了,有了秦茜的資金支持和王瑩的勢力支持,一切都平穩順利。他們常在一起討論店裏的事,就在我抱着手機猶豫要給秦川發條什麽樣的短訊,怎樣才能聊聊天又不暴露不突兀的時候,王瑩可以很自然地拿起電話撥給他,講幾十分鍾的這事那事。在他們世界之外的我難以抑制地心酸,繼而又因為這種心酸而自我厭惡。
忙起生意的秦川風風火火,實體店畢竟和食堂窗口不同,他再沒有了優哉游哉陪我的時間。而我對他又時而親近時而疏遠,讓他感覺怪怪的。有一次他正經八百拉住我問:「喬喬,你最近是不是遇見什麽事了?」
我心想,我遇見的事就是喜歡上你,你自己攤上這麽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呢。嘴裏卻說:「什麽事啊?沒事兒啊。」
「你確定沒事?」秦川狐疑,「我這心裏老有點不踏實……」
「怎麽不踏實?」我忐忑地問。
「感覺你怎麽跟我媽那麽像,她是因為更年期,陰陽怪氣的。你按說不應該啊。」
「滾!」
「你不會月經失調了吧?」秦川假模假式一臉認真。
「我月經失調你管得着麽!」我被他氣冒了煙兒。
結果幾天後,他托王瑩給我帶了兩盒同仁堂的烏雞白鳳丸,我哭笑不得,白又被娜娜調笑了好幾天。
千喜倒是真擔心我,她察覺我莫名地陰鬱起來,甚至快要長出蘑菇了。可她那段時間也沒空多管我,因為小船哥那邊出了狀況,李阿姨病情急轉直下,入秋之後就進了重症監護室,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好幾次。小船哥醫院學校兩頭跑,千喜一直陪着他,還幫他整理課業的論文,不要說跟我聊天,連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工夫都沒有,常常回到宿舍,就一頭栽在床上了。
不停往返於大興和B大之間的小船哥疲憊至極,偶爾遇到他,他會使勁向我笑笑,我問起李阿姨的病情,他還是說那句口頭禪:「明天也許會好起來吧,沒事,喬喬,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是,李阿姨還是在那年年底去世了。
10
那場白事何叔叔辦得很低調,李阿姨曠日持久的病到了終點,一切都有條不紊。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但和等待死亡又不一樣。可能因為對這個悲劇早有預見,傷心也都麻木了。小船哥並沒有見到李阿姨最後一面,她離開得急促,在小船哥趕去的路上,那個曾經給我做白兔糖、笑着說要我給她做兒媳婦的溫和女人終於不再留戀這個世界。
小船哥申請了美國斯坦福的交流生項目,他奔著全額獎學金去,如果不是全獎,他們家根本負擔不起。於是他和千喜又進入了新一輪的學霸狀態,每天都像住在了自習室裏一樣。
千喜特別高興小船哥的決定,她一向比我們都想得深遠,小船哥最早要就業的時候她就一直反對,她跟我說:「我們和楊澄、王瑩不一樣,他們的起點可能就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夠不上的。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要想還有未來可期盼,就必須努力刻苦,百千年來中國總歸還給平民老百姓留了一條路,那就是讀書。別的比不過,至少要比他們功課好,這才有機會走在前頭。說實話,筱舟媽媽去世我鬆了口氣,喬喬,你可能會覺得我不善良,可是我不願筱舟被拖住,然後再過一遍他父母那樣的人生。他不該那樣,不是嗎?」
「不不,李阿姨的病真的很可怕。我媽和我奶奶在家裏聊天都說,她這一病把他們一家子都拖垮了。」我嘆了口氣。
那真是一個怕生病的年代,人們不敢生病,因為生不起病。家裏要是窩了一個病號,那麽全家多年的積蓄都會付諸東流。中國人是踏實精細過日子的民族,家家都攢錢。有個中國老太太和美國老太太的笑話,說美國老太太貸款買房,住了一輩子好房子,錢還完了,死了。中國老太太攢了一輩子的錢,終於夠買個好房子,也死了。可我媽說這笑話就是狗屁,不合中國國情,攢錢難花錢容易,只要活着總有機會把錢一股腦花掉,生個病,買個房,養個孩子,這些老百姓總會遇見的事,就能掏干腰包。她跟我爸說,她要是得了什麽治不好的病,絕對不往醫院扔錢去,能活多久活多久,不能像李阿姨那樣,連累了孩子。這話雖然殘酷,但大家都是這麽想的,所以我不責怪千喜冰冷,只是無力和無奈罷了。
而千喜也果然沒說錯,在小船哥千辛萬苦拿了斯坦福的全獎之後,楊澄和王瑩在家裏的操辦之下,雙雙準備去南加州深造了。他們辦得那麽輕鬆與隨意,就連手續都好像比別人省了好幾道。
一向大大咧咧的娜娜,在我們宿舍小聲嘟囔:「有時候想一想,真是不公平吶。」
「不都是這樣嗎,你沒看係辦老師都在說,還有一年多畢業,這時候能用得上的關係都要用起來,潛台詞就是自己能拚自己上,不行就拚爹媽。」徐林靠在椅子上轉著筆。
徐林說得沒錯,那時我們對未來已經有了不同的選擇。千喜守住成績,準備保本校研。我和徐林那吊車尾的成績不管是保研還是考研都註定沒什麽戲,其實到了B大我已很清楚這一點,我的天分再怎麽努力都只能夠到這裏一個邊邊,身邊四處都是比我強大還比我努力的人,被他們優勝劣汰也是必然。
我爸媽雖然沒有楊澄、王瑩他們那麽牛到「海」裏去,但畢竟在北京這麽多年,也算有點小小的人脈,上周末我爸帶着我和文藝社的副社長一起吃了頓剛記海鮮,基本算是能搞定我的工作了。徐林也在她之前打工的一家雜誌社找了實習生的活,課來得少,班上得多,按她的話說,先保住職位,再保住學位。娜娜還在考公務員、考研和就業之間游移不定,一會兒買了公務員的申論教材,一會兒又報了陳文燈的考研衝刺數學班,但她家裏還是給她找了湖南衛視的實習,可能寒假之前就要去報到了。
我們聊這些的時候,千喜什麽都沒說,她認真地在寫專業課論文,那上面清晰的字跡,彷彿就是她能把握的所有人生。
11
那年環球嘉年華開到了北京石景山,一下子成為年輕人消夏的唯一去處,學校裏要是看見哪個女生抱着個大大的玩偶,不用說肯定是從嘉年華回來了。
楊澄給我打電話說讓我挑一天,他開車來接我去玩。但其實我聽得出來,他沒什麽太大的興緻,只不過認為這是男女朋友應該要做的理所當然的一件事罷了。倒是娜娜在旁邊聽到了立刻興奮起來,說是早就想去了,忽悠着徐林一起去。徐林又叫了王瑩,王瑩自然拉上秦川一起,千喜看大家熱鬧一團都要去,乾脆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也約上了小船哥。最後楊澄只好安排了輛金杯車,搞得司機還以為我們組了個旅遊團。
記憶裏上次這麽多人一起玩還是剛開學的時候,那時秦川還在遙遠的加拿大,小船哥剛剛和千喜在一起,楊澄要了我的電話號碼,我還只是個大一小妞,對未來充滿想像。而現在,秦川回來了,有了自己的生意和女朋友,小船哥拿到了斯坦福的全獎,即將奔赴大洋彼岸,楊澄和我居然還在一起,打破了三個月的魔咒,直衝三年警戒線,我也在明年就要畢業,馬上要混入社會了。
時間真是世間最強大的機器,而在這麽多不同之中,它始終沒能改變的是我的心情,無論是那次聖誕聯誼,還是這次嘉年華聚會,我都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都只能在暗處默默心酸。
我和楊澄坐在最前面一排,抬起眼睛就能從後視鏡看到坐在後排的王瑩和秦川,王瑩打開了一包樂事薯片,秦川伸手去抓,王瑩一把打開他,白了他一眼,遞給他一張濕巾,秦川老老實實地擦了手,才獲准拿薯片吃。我看着他訕訕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楊澄在我身邊一直聽著歌,我們之間隔着微妙的一點罅隙,是我笑與不笑都不能震動的一點罅隙。
嘉年華是要使用遊戲幣的遊藝,要先用現金兌換成遊戲幣才能去玩各種遊戲,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偶,就是相應的獎品。遊戲幣並不便宜,像楊澄、王瑩、秦川這樣花錢如流水的主兒,隨隨便便就買了好幾百塊錢的,楊澄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都扔給我玩,王瑩把自己的乾脆都給了徐林和娜娜,只用秦川的。我知道千喜肯定捨不得讓小船哥花這個錢,而小船哥肯定捨不得讓千喜看着別人玩而自己玩不到,所以我搖晃到他們身邊,假裝嚷嚷:「裝了一兜幣沉死了!千喜你幫我抓一把。」
「我有呢。」千喜推辭掉,她和小船哥總共只買了50塊錢的遊戲幣,攤開手心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喬喬,不是我說,你把你那些都花光了,也不見得能中一個手機鏈,還是我來吧!我遊戲天才啊!千喜,你喜歡那粉兔子是麽?小船哥,走!咱倆一起上!」
秦川不由分說就交了遊戲幣,直接塞給了小船哥一個玩具手柄,小船哥還來不及拒絕,遊戲就開始了。
我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秦川大呼小叫地玩,這就是他粗魯中的纖細,是我們倆心照不宣的善意。小船哥很快就敗下陣來,別說粉兔子,頂多只能贏一個超級迷你的小熊,千喜拉着他說不玩了,不要了,我立刻衝上去攔住他們:「小船哥!你等會兒,換我來。」
我接過手柄站在秦川身邊,他仍然是那副臭屁的表情,咧著嘴說:「別拖我後腿啊!」
「切!這句話應該換我來說!」
遊藝機器提示遊戲開始,我們倆瘋笑着一陣亂按,就這麽折騰了好多局,不知浪費了多少遊戲幣,才終於贏了那個碩大的粉紅兔子。我把它遞給千喜的時候,她開心得不得了,小船哥欣慰地笑了。而看到他們的笑容,我和秦川默契地對視,他把那隻小不溜丟的熊扔到我懷裏說:「我也沒遊戲幣了,只能把這個給你了。」
「熊真丑。」
「那還我!」
「不給!」我把小熊緊緊地抱在了胸前。
12
那邊楊澄贏了一隻更大號的熊,他很自然地拿給了我,抓玩偶的遊戲也沒什麽意思,大家商量著玩點刺激的,秦川拉着我們去了那個著名的「極速大風車」,可我這種連過山車都不敢玩的,死活也不去排隊,被娜娜和徐林嘲笑了好久,最後還是被秦川一路拖了過去。
隊越排越近,巨大的風車矗立眼前,徐林抬起頭,張了大嘴:「秦川,一會兒讓我坐王瑩旁邊成麽?我緊張,一緊張就得拉個人。」
「誰讓你拉啊!」王瑩嫌棄地瞪她。
「那我拉秦川也不合適啊!」徐林辯白。
「不要!我要拉着秦川!」娜娜嬌聲說。
「真花痴……」千喜捅捅我笑起來。
我卻沒有一點反應,只是白著一張臉,愣愣地跟着人群緩慢移動。
「喬喬,你沒事吧?」小船哥擔心地看着我,「要不算了,別玩了,我陪你下去等他們。」
「不行不行!不玩大風車嘉年華不是白來了,瞧把你嚇得!要不你過來,坐我旁邊,我罩着你!」秦川在一旁壞笑。
「喬喬,你就坐我邊上吧。」楊澄淡淡地說。
氣氛似乎有點微妙,可我根本來不及感受那麽多,眼看着輪到了我們入場,我狠狠咽了口吐沫,懵懂間被楊澄拉着坐在了座位上。我左邊是楊澄,右邊是既擔心我又不停安慰千喜的小船哥,秦川帶著王瑩、徐林、娜娜坐在了另一邊。
風車升高,飛速轉動起來,尖叫聲此起彼伏,毫不誇張地說,我真的被嚇呆了,在某一瞬間,我覺得我都快不能呼吸了,指尖僵硬地懸著,分明楊澄就在我身邊,可我連抓他都做不到。就在這時,空中飄來我最熟悉的呼喊聲。
「謝喬!謝喬!」秦川大聲喊著。
「秦川!」我忍不住地回應他,「秦川!」
「爽呆了吧!」
「滾!」
「又要開始轉了啊!」
「啊啊啊啊!秦川,我要殺了你!」
「哈哈,有本事你過來呀!」
「你等著!」
「走你!」
「秦川!王八蛋!蠢貨!白痴!暴力狂!傻帽!神經病!秦始皇!」
風車轉得更快了,我彷彿一下子開了嗓,一邊大罵著秦川,一邊玩命尖叫。我也說不清楚是發泄還是什麽,在我心底裏隱藏着的秘密的一萬個委屈,在那一刻全部隨着三字經釋放在了半空中。後來千喜說,好多人都忘了害怕,光顧著聽我罵人了,尤其罵到最後一句秦始皇的時候,大家都笑了起來。而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直到風車停下來,我無意間看到身旁的楊澄,看到他特別冷淡的目光時,我才瞬間閉了嘴。楊澄沒說什麽,我和千喜手忙腳亂地解安全帶,小船哥停下來幫忙,而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我們玩到很晚,嘉年華的夜景很美,閃爍的彩燈讓一切絢爛起來。小船哥緊緊牽著千喜的手,王瑩和楊澄聊著嘉年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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