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曾少年] - 第五章燦生

第五章燦生
我們明明在一個世界裏,卻又像隔着一個平行宇宙,在不知不覺間總是不停地錯過什麽。我笑了,但又特別想哭。
01
我們的時代一邊讓我們對它充滿想像,又一邊讓這些想像迅速沉澱到現實裏面。新的世紀一直以來是個充滿憧憬的詞匯,但當我們紛紛忙不迭地進入它時,它並沒有展現怎樣的新奇與歡迎。1000年是個龐大的時間概念,有歷史記載的每一個千年都緩慢地滾動著,唯獨我們面臨的這個,顯得格外地快。整個星球賦予人類使命,有的進化,有的開創,有的積累,有的發展,我們如同工兵一樣迅速抵達了之前所有累計不能企及的高度,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些生在此時此刻的人們,註定要不斷地攀登,要步幅急促,要氣喘吁吁地去頑固地微茫著。
我們漸漸進入了B大的節奏。千喜和小船哥每天都會結伴到圖書館去自習,他們倆是學霸級的人物,雙雙拿到一等獎學金。王瑩對中文係的功課徹底失去了興趣,她家裏人也對她有了新的安排,準備再過一兩個學期就到美國修學。動漫社中的御姐與宅男之戰,最終由宅男們奪取了主導權,徐林憤而離社,她對功課也不算上心,在校外打了幾份工,一會兒分給我們吉野家優惠券,一會兒讓我們幫忙做問卷調查,一會兒讓我們買據說超好用的安利牙膏。王瑩是她打工生活的VIP大客戶,每次都因為受不了她的糾纏最終憤而埋單。娜娜著實低沉了一陣,既失去了對楊澄的興趣,又沒有了秦川的消息,不過她很快找到了新的目標,據說校學生會文藝部部長是個帥氣的搖滾青年,於是她在那次悲傷的山鷹社山難之前退出了,轉投學生會繼續為我們帶來最新八卦。而我依然晃晃悠悠的,一邊學着我吊車尾的必修課,一邊談着我不著調的戀愛。
我和楊澄的事大家很快就知道了。千喜憂心忡忡,徐林不以為然,王瑩怒我不爭,只有娜娜拍手叫好。後來我想,所有被看好的情侶都有相似的幸福,而所有不被看好的情侶則一定各有各的不幸。
儘管最初我對楊澄只是半推半就,但我還是慢慢喜歡上了他。由此我才發現,愛情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麽崇高和神聖,我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去專註地喜歡一個人,也同樣會因為一個輕淺的吻、一點小小的虛榮而去動心,所有愛情的最初也許都沒有那麽堅強,我們卻總是對最終的結果那麽執著。
對於談戀愛這件事,顯然楊澄要比我在行很多。他每天傍晚都會發短訊給我,很簡單地問一句「幹嗎呢」。我沒什麽地方可去,不是回在宿舍,就是回在水房,然後我也會問他幹嗎呢。他與我們都不一樣,真正和他在一起我才發現,其實他很少來學校上課,王瑩說的一點也沒錯,他過著信馬由韁的生活,什麽點名、臨考、學分、考勤都根本束縛不了他。所以像千喜和小船哥那樣,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式的愛情文藝片,在我和楊澄之間根本就不可能上演。
他時而在家,時而在外面,時而見朋友,他從不跟我多說,也不多問我。偶爾他在學校的時候會接我去吃飯,那輛甲A牌照的奧迪,準時停在公主樓下。每每我上車時,都會收穫一些驚嘆艷羨的目光,再看看身邊楊澄英俊的側臉,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場戀愛有些不真實。
楊澄就是不及秦川真實,我總會這樣去想。但是秦川回去已經有半個月了,仍舊沒有消息回來,我也沒有找他。在某個夜晚,想起在上海的那個清晨,我的心依然會微微一動,但很快就平靜下來。秦川真實,但他在寶嘉身邊。陪着我的是不真實的楊澄。
這樣也好,至少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02
我終於進入了戀愛模式,不知不覺地,每個傍晚的短訊成了一種習慣。說不清從哪一天起,我開始等待楊澄的短訊。接近五點鍾的時候,無論做什麽我都會心不在焉,不停地瞄向手機,甚至連心跳都加快了。直到傳來那滴的一聲,看見「幹嗎呢」這三個字,我才會安穩起來。有時也會有其他人或者廣告短訊進來,那一驚喜與一失落之間的跌宕,就是我對楊澄的愛戀。他把我的心打開了一點,裝進了一種習慣,習慣又變成慾念,愛情便是尋求慾念滿足的唯一出口。
可是,在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喜歡楊澄的時候,我卻發現他對我似乎沒有那麽上心了。像表白時那樣的炙熱的態度,之後再也沒有了。最初我也無所謂,可隨着他慢慢進駐我的內心,我就不由自主地有了願景。可能所有初次戀愛的女孩都和我一樣是慢熱的,對男孩熱烈的追逐既新奇期待又誠惶誠恐,一邊羞澀地躲避著,一邊忍不住想要他更喜歡自己,為自己做得更多。而一旦兩個人真的交往起來,女孩的喜歡便堅定且執著起來。可男孩不是,他們愛情的峰值大概都在追求的最初階段,那時的女孩就是女神。等到兩人戀愛的時候,熱情退卻,荷爾蒙分泌降低,一切又都平靜了下來。所以女孩在綿長的戀愛裏堅韌,而男孩卻在最初的感情中熱烈。
我忘了是哪一天,楊澄沒有按時發來那句「幹嗎呢」。我那一個晚上都心緒不寧的,每一次手機響都像火箭一樣衝過去看,而發現不是楊澄之後,就慵懶地撲倒在床上。什麽都不想做,什麽都做不下去。腦子裏都是楊澄,他在干什麽,他有沒有想我,還是就這麽輕易地把我忘了。
徐林去打工,千喜去自習,宿舍裏只有我和王瑩。翻來覆去的我把她搞得很煩,她扔掉雅思書說:「你要是不能消停會兒的話就去跟楊澄吃飯吧!」
我翻身坐起來說:「他和朋友在一起呢吧。」
「誰呀?」王瑩問。
「不知道。」我沮喪地答,至今我只認識且見過他一個朋友,就是王瑩,「他朋友很多麽?」
「還好啊,反正平時在一起玩的就我們那撥人唄,陶家的、花家的、戴家的,再有就是他們常帶常新的姑娘們。」王瑩不屑地說,而我聽到姑娘還「們」,心裏更不舒服了。
「楊澄交過很多女朋友嗎?」我蹭到王瑩身邊問。
王瑩用早就說過的懶得理你的眼神鄙視地看着我。
「好吧……那他交往最久的女朋友是誰?」我只好換了種問法。
「不記得有久的,」王瑩說,「最長不過三個月。」
我安靜下來,開始默默計算我們好了幾天。
「他這個人從小就這樣,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手。我記得小時候我爸從美國給我帶回來一套變形金剛的模型玩具,他喜歡得不得了,天天纏着我要,拿各種好東西來和我換,他們男孩子喜歡那些,我本來也沒太大興趣,耐不住他磨人就送給他了。按理說費了這麽大力氣到手的玩具他總應該珍惜吧,可過幾天他就帶到學校裏弄丟了,丟了也就丟了,一點都不見他心疼,就跟從來沒在意過那些玩具似的。對女人也一樣,你還記得以前我說過他為什麽來B大念書麽?本來他家裏是安排他去美國的,就是為了追一個B大的女孩,他美國都不去了,死活要來這裏。夠痴心的了吧,結果怎麽樣呢?你也看到了,現在還不是和你好上了。」王瑩合起書,站起來靠在書桌上剝開一隻橘子,「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從小什麽都不缺,又沒有父輩他們偉大的理想、革命的抱負。所有人都對我們很好,我們得到的也都是好的,所以我們是一群沒有渴望的人。我總覺得他一直在找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不知道到底想要什麽,所以試試這個,再試試那個,如果不對就立刻丟掉,就這麽簡單而已。」
王瑩遞給我一半橘子,我接過來,怔怔地坐在床上,王瑩尖叫着別坐床上的聲音彷彿離我很遠,我只想着,我到底是變形金剛還是女生甲乙,我的試用,會在哪天到期。
03
那天晚上楊澄到底還是沒來消息。
聽了王瑩那些話,我一夜都沒怎麽睡好。其實這本來是我對楊澄早就該有的覺悟,我一早就知道他家世深厚,知道他為人輕浮,知道他前任眾多。但我還是被他帥氣的樣子、被他大膽的接近、被他一個吻輕而易舉地攻陷,並且還抱有也許他對我將會不同這樣的幻想。可能愛情過於美好,接近它的人們就格外相信奇跡,認為自己能改變什麽,可結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你從來改變不了別人,會變得小心翼翼不受控制的只有自己。
臨熄燈前我很想發一條短訊給他,問問他今天都在干什麽,或者乾脆通一個電話。但是又別扭地倔強著,彷彿只要他不理我,我就也不理他,那麽就不算輸了這段感情。而後想想,這真是笨蛋邏輯,真正不輸的人,根本才不會想這些呢。
就這樣暈乎乎地上了大半天的課,直到下午時,楊澄才終於有了信兒。我們是在教學樓外偶遇的,他看見我,怔了怔,走過來笑眯眯地問:「怎麽不理我了啊?」
「是你不理我呀,昨天都沒發短訊。」見到他時,我的憂心少了一半,委屈卻多了起來。
「咦,那你怎麽不發給我?」
「不想發。」我賭氣。
「哦,是吧。」對於我的鬱鬱寡歡,他似乎也無所謂。
我們並肩走了一會兒,一直沉默著,到底還是我先忍不住:「一會兒干什麽?」
「出去和朋友吃飯。」他簡單地答。
「什麽朋友?」我本想昨天都沒有消息,今天總要一起吃個飯什麽的,沒想到他早就有了別的安排。
「你不認識。」
「是啊,你所有的朋友,我也就認識王瑩而已。」
楊澄終於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滿,他停下腳步說:「都是我們從小一起玩的朋友,你本來就不認識啊。你的那些野蠻發小什麽的,我不也不認識。」
「什麽野蠻發小啊,秦川已經回加拿大了。」
「他還不野蠻?」楊澄冷哼了一聲。
「我本來想和你一起吃飯的。」我緩和了些,低聲說。
「今天不行,改天吧,」楊澄看了看錶,「我要走了,你回宿舍麽?」
我不答話,內心滿是委屈和難過。
「又怎麽了?」楊澄嘆了口氣,低下頭看我。
「你打算試用我多久?」
「什麽?」
「不是從來沒有和誰好過三個月以上嗎?那麽打算在什麽時候甩掉我?我好提前做個準備!」我紅了眼圈。
「王瑩又跟你說什麽了?」
「楊澄,我就想談個普通戀愛,能一起吃吃飯,上上課,一起去圖書館看書,去操場散步。有共同的朋友,能一起開玩笑聊天。我不想當個試錯品,就像被擺在超市裏免費品嚐,喜歡就埋單,不喜歡就丟掉!」
我一股腦說了出來,楊澄抱着手站着,一臉煩躁:「我就不懂,為什麽你們女孩都這麽着急地去佔領一個人,似乎只要是談了戀愛,就有權力侵佔別人的生活。」
「你『們』女孩,」我刻意加重了「們」字的讀音,「你倒是經驗豐富。」
楊澄神色冷峻地板起臉:「我還以為你多少會不一樣。算了,我走了。」
他不再多說什麽,很瀟灑地轉身離開,我立在原地,胸口上下起伏。我想他怎麽能就這樣走掉,他不應該勸勸我哄哄我嗎?我們的問題一點都沒解決,我想拉回他,但又沒有足夠的勇氣。這實在不是我想像中戀愛的樣子,我們都不美好,反而尖刻地醜陋。
獨自走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手機響了,我仍然不爭氣地有所期盼,忙不迭地拿出來看。
不是楊澄,是秦川。
「有沒有好好等我?我回來了!:):):):):):)」
他發了一連串的笑臉,我卻要哭出來。
他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晚了。
04
秦川抵京,拎着他帶去加拿大的所有行李。
他徹底回來了。
秦川讓我給他在B大旁找個旅店開好房間,這次不一樣,他沒住那個五星級酒店,還特意跟我強調,找個便宜點的。
我在房間裏等他來。一面很開心,想到以後又能和他經常在一起,而不用日夜顛倒地用QQ聊天,我就打心裏覺得喜悅;一面又很惆悵,總覺得我們錯過了什麽,內心深處甚至會想,如果他早回來那麽兩個月,我還會不會有與楊澄的戀愛,是不是一切都將變得不同。
就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秦川沖我咧著嘴笑,他風塵僕僕,看得出一路都在趕,連他最在意的髮型支起來一叢亂髮都沒撫平。
「喬喬!」
他伸手去揉我的頭,我卻微微閃身躲開了。這個細小的動作是我們之間關係的預判,只一瞬間就畫開了一條清晰的線,那條線就叫作最好的朋友。
秦川愣了一下,即刻懂了什麽。
我們坐下來,以自然親切的口吻聊這兩個禮拜發生的那些事。
秦川說他和陳寶嘉分手了。他趕回溫哥華就直奔了醫院,他以為陳寶嘉會虛弱地躺在床上,但他衝進病房時看見她正舉著勺子在吃大桶雪糕,用的就是據說割了腕的右手。她不肯拆開紗布,直到秦川按住她,才看到那連兩厘米都沒有的鉛筆道一樣的傷口。秦川氣急敗壞,大喊著馬上要回北京,而寶嘉馬上跳到了醫院窗台上,說只要秦川出這個門,她就立刻跳下去。於是從那天起,徹底開始了陳寶嘉自殺大集錦。
她跳窗八次,最初還只是做樣子似的跨出一條腿到窗外,在發現秦川大為緊張之後,就一次比一次堅決。秦川說他好幾次大半個身子都懸在外面去把她撈回來。
她開煤氣五次,這個只要在旁邊看着就很難成功,好在每次她都是在秦川在場的時候,跑去廚房反鎖上門,並發短訊通知說我要開煤氣了。然後秦川就小寡婦哭老公一樣地去敲門,直到最終他撞壞了那扇可憐的木製門,這種方式才宣告結束。
她吃藥三次,這個她也全是當著秦川的面做的,抓起一瓶子葯就往嘴裏倒,第一次嗆住了全噴了出來,第二次秦川緊張得又拍後背又摳喉嚨折騰一溜夠,發現吃的是維生素C,於是氣得他第三次就沒管,結果真去了醫院洗胃。洗胃過程令陳寶嘉生不如死,此後就再沒吃過葯了。
其他七七八八匪夷所思的自殺樣式不勝枚舉,秦川說快被她折磨得神經衰弱了,好幾天夜裏做噩夢,夢見陳寶嘉吐著舌頭流着血來纏他,嚇得他半宿半宿睡不着。我納悶就這樣他們是怎麽分的手,秦川一臉我是誰啊的得意樣子說:「我也自殺啊!她不是嚷嚷她不活了麽,好,那我也一起不活。她要跳窗我就比她跑得還快,有一段時間我們倆拚的就是百米速度,誰先佔領窗檯誰就離自殺成功近了一步,另外一個只能去救。她要吃藥我就搶過來先吃,看誰吃得多唄。她要鎖門開煤氣,我就在另外一屋割腕,你看,有一回真劃深了還流了不少血呢。」
我笑得花枝亂顫,秦川把手舉到我面前,我沒注意那淺淺的新傷,卻瞥見了他手背上那個陳年的煙疤,莫名地,心裏抽痛了一下。
秦川沒注意我的神情,繼續興高采烈地講他的逃脫辦法:「我是連夜跑出來的,我給她寫了一封遺書,讓她不要再找我了,就說我會找個安靜的地方自生自滅。你笑什麽!我寫的絕對是標准瓊瑤體,今世無緣來生再見的那種感覺你懂麽!」
秦川瞪着我,我抹去笑出的眼淚:「那你打算以後怎麽辦啊?」
「以後……」秦川頓了頓,他望向我的目光閃爍了下,我突然有些不敢直視他,別過了頭,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點了支煙,「以後再說吧,我本來就是下了決心要回來了,不管怎麽著,我都不會再待在加拿大。這事不能讓我爸我媽我奶奶知道,所以我讓你給我開這麽個破房間,找著轍之前我得省著點花錢。」
「你不念書了?」我擔憂地問。
「想念的時候再念吧。」
「可是……」
「別可是了,大不了我就去上海找我姐。」
「你去上海不又剩我一個人了。」
「你接着跟那個高官家的小衙內談戀愛唄。」秦川扯著嘴角笑了笑。
我沉默了,手指緊緊地扭在一起。明明不再隔着千山萬水,兩個人就在一個房間裏,可坐在床上的我和站在窗邊的他卻都顯得那麽孤獨。
秦川把煙掐了,深吸了口氣,走到我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喬喬,你沒好好等我啊。」
我被他說得突然有點想哭,手機適時響起,我低頭看,這次是楊澄,他就像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照例給我發來了「幹嗎呢」,而這次,我既沒高興,也沒失落。
05
「小衙內?」秦川輕哼。
「嗯。」我合上手機蓋子,並沒有回短訊。
「他到底怎麽樣啊?我還真就看他不太順眼。」
「切,你上來就把人家給打了,還怪別人不順眼。」我鄙視他。
「那還不是因為他親你嗎!」
秦川不服氣地大聲喊,而我們一起意識到了什麽,又安靜了下來。
我覺得我和秦川的人生裏的所有空白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天長。
手機再一次解救了我們,它尖聲響起,這一次是楊澄打來了電話。
「怎麽不回短訊?」楊澄少有地關心起我。
「沒看到。」
「哦,干什麽呢?」
「剛接到秦川。」我看看秦川,他從箱子裏東一件西一件地拿着東西,但耳朵一直豎著。
「什麽?」楊澄很驚訝。
「秦川,我發小,他回國了。」
「你們在哪兒?」
「在學校旁邊,大榮旅社。」
「你等著,我去找你!」
「哎,你……」不等我說完楊澄急匆匆地掛了電話,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秦川念叨:「他要來找我。」
「哦。」
「你瞧瞧你這箱子,什麽亂七八糟的呀,我幫你收拾收拾東西吧。」我站起身,緩解我們之間的尷尬。
秦川的箱子很大,衣服東一團西一團,裏面還夾著CD、握力器、藥盒、杯子蓋、枕套等一大堆小東西,可見他跑出來時是多麽狼狽。
我一件件地把他的東西整理好,他在一旁慌張地藏起內衣和沒來得及洗的襪子,嘟囔我多管閑事。我難得沒跟他鬥嘴,他一定不知道,很認真地為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內心有種小小的安寧。
楊澄很快就到了,我下樓的時候還是有些不自然,倒是秦川比我大方,他推着我的肩膀,打開房門說:「快滾快滾!別在我面前裝了啊!好不容易談上個戀愛,也怪不容易的。」
「你才好不容易談上戀愛呢!我現在很女人的好不好!」我扶著門框,擺了個挺胸提臀的姿勢。
秦川看着我,就那麽愣在了那裏,我紅了臉,他趕緊笑了,笑得特別遺憾。
興許那種遺憾留了一半在我臉上,楊澄見到我的時候,我還在悵然若失。
「怎麽了?看見我不高興?」楊澄油嘴滑舌地調笑。
「沒有。」
「奇怪,你平時不這樣呀。」
「好像你多關心我平時怎麽樣似的。」我忍不住跟他抬杠。
「瞧瞧,你們女孩沒說幾句話,就這種語氣,沒法聊。」楊澄嘆口氣,又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補充,「哦不對,不是你們女孩,是你這個女孩。」
我被他說笑了,他順勢自然地攬住我的肩膀,我的身體卻微微繃緊,楊澄也感覺到了,滯了一下,卻並沒有放開手。
「那個野蠻發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叫秦川……」
「哦,好吧,秦川。」
「他回國了。」
「什麽意思?」楊澄停下腳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問。
「他不打算在國外念書了。」
「不走了?」
「不走了,」我納悶地說,「你打聽這麽多秦川幹嗎?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所以要提防他打擾我們啊。」
「什麽呀!」
「走吧,今天帶你吃四葉日料!」
楊澄大步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身影,努力提起了精神跟上去,畢竟我還是在戀愛啊。
06
從秦川回來那天起,楊澄幾乎每天都和我一起吃飯了。
他通常開車帶我出去吃,北邊的好餐館都吃遍了,他從不吝嗇,即使只有我們兩個人,也會在白家大宅門點一桌子菜一整隻烤鴨,以至於眼看着冬天過去了,我卻粉圓粉圓地胖起來。
不過我依然沒見過楊澄的那些朋友們,我也不再糾結了。如果你想要一顆糖卻始終得不到,與其想像那有多麽甜,倒不如安慰自己那糖也未見得有多麽好吃。
秦川一直泡在我們學校裏,跟我一起去上課,他從來不聽,來了就睡覺。偶爾遇上老師點名,要是誰缺了課,他就幫忙答到,因而很受同學們歡迎。最歡欣鼓舞的就是娜娜,我每次出去跟楊澄吃飯,她就拉着秦川跟徐林她們一起去食堂,對秦川噓寒問暖格外照顧。秦川也無所謂,白天四處晃悠,晚上等我們熄了燈關了校門,再回到大榮旅社去,就這麽混著日子過。
楊澄到底還是沒長性,他喜歡熱鬧,幾天可以,讓他日日月月地來上課,陪我一起吃飯,他根本耐不住的。沒過幾天,他就又晚上出去找朋友了。
我難得在飯點出現在宿舍裏,被千喜她們一通笑話。徐林扔給我一盒酸奶,我拿在手裏看了看:「又是好倫哥!你們什麽時候去吃了?」
「就昨天,」徐林呼嚕呼嚕地喝着酸奶,「等不及你回來,我就和千喜、你小船哥一起去改善伙食了!哎,他們倆可真沒用!又沒讓他們動手,讓他們幫著擋著點都嚇得哆哆嗦嗦的!尤其你小船哥,麵皮都紅透了,我往包裏裝酸奶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一個,喊他撿,他就跟摸了熱鐵似的。」
「你就帶着我小船哥不學好吧!他這輩子哪干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啊!」我忙着維護小船哥。
「你們也真行,39塊錢一位的自助餐,還一邊吃一邊拿,不夠丟人的!」王瑩不屑地說。
「我們這算什麽,你問問千喜,我們斜後面坐着那對情侶,直接在桌子下面放了個小旅行袋,雞翅一上他們就衝過去拿,吃一盤往旅行袋裏倒一盤,眼睛都不帶眨的!是不是千喜?」徐林比畫著。
「真的!我都看呆了,他們也看見我們已經發現他們了,一點都不在乎,繼續裝。」千喜瞪大眼睛。
我看她手裏拿着個什麽東西,正在縫縫補補,好奇地湊過去,「這是弄什麽呢?」
「十字綉,」千喜笑笑舉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綉,不太好看。」
千喜手中的圖案已經有了一艘小船的精緻雛形,和多年裏我攢過的那些小船樣子的物件那樣地相似,但它卻沒能再駛入我的心裏盪起微瀾。
「喲,送給小船哥的吧!」我揶揄地擠著千喜坐下來。
「嗯,」千喜大方地點點頭,「不是快到白色情人節了麽?我跟他講好,我們不花錢買東西,要親手做一份禮物送給對方。」
「千喜,你是真好啊!」徐林走過來,挨着千喜另一邊坐下,「知道何筱舟不寬裕,就想這樣的辦法給他解圍,這麽好的姑娘哪兒找去呀!」
千喜微微笑着不答話,又一針一針地仔細繡起來。我恍然大悟她的善良,替小船哥感受到了他的幸福,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裏沒有任何酸澀,反倒是欣慰。對小船哥的喜歡,千喜不輸給我。
「還好何筱舟對你不錯,要不然這麽好的姑娘就真的虧了。」王瑩接過話。
「嘿,你什麽意思,我小船哥也很好的,怎麽就說得好像配不上千喜似的。」我不樂意了。
「你小船哥是不錯,但是以千喜的條件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呀。」王瑩瞥了我一眼。
「這世界上還能有比我小船哥還好的人麽!人又好,長得又帥,學習又好,溫柔體貼誠實……」
我還在一條條地列舉小船哥的優點,王瑩就打斷了我:「可他們家沒錢啊。」
「你庸俗不庸俗啊!」我憤憤地說。
「你幼稚不幼稚啊!」王瑩不理我,躺到床上看書去了。
其實之前楊澄也在跟我聊天時說過,他覺得小船哥配不上千喜,當時我就跟他爭執來著,他也是用有錢沒錢這一套來作為標准,他說有錢就能過上好的生活,像千喜那樣漂亮的姑娘,就應該過優質的生活。而那種生活,小船哥給予不了也承擔不起。
我以前對金錢從來沒有概念,可是上了大學,似乎大家開始愛討論誰家有錢沒錢,雖說倒不至於因此而將人徹底劃分開來,但有錢就是能讓人眼前一亮。說起楊澄,就少不了提他顯赫的背景;說起秦川,就少不了提他優渥的家境;而說起小船哥,就少不了提到他家裏的困頓。小船哥一直踐行着我們從小到大學習的那些道理,他身上有書本裏描繪的所有高潔品質,明明比楊澄比秦川都要優秀好多倍,卻因為這種比較而黯淡下來。
我不服氣又生悶氣,千喜把我拉住說:「好了,全宇宙超級無敵好的小船哥的鐵杆粉絲,來幫我分分細線。」
我和千喜一起分兩團纏在一起的絲線,她夾在床頭的檯燈不好使,燈光時不時就晃一下,要開關一次才會好。這盞燈是她開學時帶來的,可能旅途中被磕碰到了,那時就壞了,可她卻一直用到現在。在這忽閃的燈光下,千喜的模樣恬淡美好。我想無論別人怎麽說怎麽想,她一定都最懂小船哥的好,懂到願意為了他去盡心綉一隻小船。
07
秦川在B大外租了間房子。
那個小區很老,建築還是20世紀50年代的風格,一進筒子樓裏,感覺四處都在漏風,單元門大敞着,已經看不出原來的牆色,樓梯間裏堆滿了雜物,散發出一股霉味。秦川的房間在頂樓5層,比我能想像到的還要破,一塊塊掉了的牆皮像牛皮癬似的,家裏的傢具沒一樣能看,廚房裏一層油汙,廁所馬桶連蓋子都沒有。不要說和秦川他們家那金燦燦的豪宅比,就連當初我們的大雜院都比這裏強得多。
一進門秦川就扔給了我一把鑰匙,我接過來,納悶地問:「干什麽呀?」
「門鑰匙啊,放你那一把。」
我心裏一暖,嘴上卻說:「放我這兒幹嗎。」
「你幫我拿着點唄,我要是丟了鑰匙起碼還能找你開門,你沒事也過來幫我看看家。」
「這破地方還需要看家?你確定能住?」我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鑰匙,找來一張看着乾淨點的椅子,往上面又鋪了三層報紙才坐下來說。
「只住得起這裏呀!」秦川撕下貼在牆上的黃色海報,「我靠黑妞!之前住的這哥們兒夠重口味的。」
「你沒跟你媽說再給你匯點錢?」
「我媽那麽精細,要錢也得有節奏地要,不然被她發現就慘了。倒是可以再管我爸要點,實在不行還有我姐呢,那個一輝也不能白被我叫姐夫啊!」
「那你還剩多少錢?我先給你點。」我掏出錢包,把裏面的整錢全拿了出來。
「存摺還剩一分,兜裏還剩50。」秦川笑嘻嘻地說。
「啊!」我大吃一驚,趕緊把剩下的零錢也都塞給了他,「那你怎麽過日子啊,我想想我還有多少錢,這周回家我再去管我爸媽要點。」
「不用不用,」秦川擺擺手,把錢又都還給我,「我還能指著讓你用零花錢養我,那我堂堂秦川不是白活了!我已經找到轍了。」
「什麽轍?」
「我要做生意了,在你們三食堂開個窗口,賣西點、奶茶和簡餐。」
「你沒事吧?窮出幻想來了吧?沒發燒吧?」我一巴掌拍到他頭上,「50塊錢,你承包食堂窗口?還奶茶、西點、簡餐?你畫出來賣呀?」
「你懂什麽啊!我早就找到Partner了,咱有合伙人。」秦川扒拉開我。
「還合伙人……秦川求你醒醒吧,請問今晚的被褥你有了嗎?」
「我合伙人一會兒就給我送來。」
「你……」
我正要再搶白他幾句,門口突然傳來了我特別熟悉的充滿嫌棄的聲音:「我的天!秦川,這是人住的地方嗎?還能下腳嗎?」
王瑩拎着大包小包走進來,我愣愣地看着她,她使勁朝我翻著白眼說:「喬喬,你能不能有點眼力見兒!搭把手啊!」
我忙替她接過幾個袋子,往椅子上放的時候把她心疼半天,說她那Dior的紙袋子已經貴過這屋裏所有東西了。
「你們倆到底搞什麽鬼?」我好奇又着急地問。
秦川得意揚揚地說:「我在你們學校食堂吃了幾次,發現不是炒菜就是蓋飯,再不然就是餃子餡餅,一點都不洋氣,像你們女生這麽愛吃甜食什麽的,想買都沒地方買,所以我就想來開個西餐窗口。結果一打聽,在學校裏辦這事複雜得不得了,我本來都打退堂鼓了,好在遇見了王瑩。你爸幫你找的是保衛處長哈?」
「後勤處長……」
「對對,反正就是這麽個官,正好下個月那個賣小籠包的窗口合約到期,很快就給我們批下來了。王瑩作為合伙人加投資人,我作為經營者加老闆,一起來辦起你們B大最好吃的食堂窗口!」
秦川叉著腰,一臉臭屁的表情哈哈大笑,我無語地看着他,對旁邊同樣無語中的王瑩說:「你真打算跟這種人合作?」
「……有點後悔。」王瑩直白地說。
08
我們仨一起像打掃戰場一樣收拾了房間,其實准確地說是我和秦川在幹活,王瑩只負責在一旁提意見。
總算弄出了點人能住的樣子時,楊澄打來電話,他問我在哪兒,要來接我吃飯,我說我在幫秦川搬家,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問了好多個問題,什麽地址,幾點去的,都還有誰。最後王瑩不耐煩地搶過電話去,他才總算罷休,他們說了一會兒就掛了,王瑩說晚上約了一起吃飯。
「一起?」我指着我們倆說,「你、我、楊澄?」
「還有秦川呀。」
「啊?!」我驚叫起來。
秦川把一個紙箱子扔到地上,拍拍手說:「行呀,你們小衙內家裏不是什麽副國級麽,也讓我見識見識副國級待遇。」
「你要是有事可以不去的。」我乾笑着。
「我沒事,去!」秦川乾脆利落地說。
我突然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我和王瑩都喜歡吃海鮮,楊澄把晚飯定在了萬龍洲。王瑩家的司機先回去了,我們一起打了輛車,到北四環花了22,秦川搶著交了車費,我湊到他身邊小聲說:「你搶個屁呀!這回渾身上下就剩28塊錢了。」
「28塊零一分。」秦川絲毫不以為意。
服務員給我們打開門,秦川大搖大擺地走在最前面,王瑩對這裏很熟,提醒他要上二樓,我則忐忑地跟在後面,總擔心一會兒要發生什麽。
楊澄已經到了,秦川進來,兩人眼睛相互掃了掃,誰也沒理誰。王瑩不明所以地挨着楊澄坐下,我拉過秦川坐在了另一邊。
「秦川,我來正式介紹下,這是楊澄。」我死死盯着秦川,生怕他開口閉口管人家叫小衙內。
「哦。」秦川微微點頭,總算打了招呼。
「這是秦川。」我又轉過去死死盯着楊澄,生怕他脫口而出野蠻發小。
「嗯。」楊澄也以簡單的一個字回答。
「餓死了,點菜吧!」王瑩喊。
「我來點,你還是要象拔蚌吧?蚌膽煮疙瘩湯。」楊澄接過菜單。
「蚌膽煲粥吧,加細蔥花,喬喬,你不是喜歡喝粥嗎?」秦川托著下巴,敲著桌子說,「是吧?」
「喬喬你不是說最喜歡的是龍蝦粥麽?上次你喝了一大碗那種。」
楊澄從右邊看着我,秦川從左邊看着我,我覺得我快被他們視線相交的火花給炸開了。
「我都行……」我囁嚅著。
「真煩!都要不就得了。」
王瑩拍了板,我也鬆了口氣,總算七七八八點完菜,我悶頭吃不說話,只希望趕緊結束這個古怪氣氛的飯局,可那兩位卻一點不讓我省心。
剛才秦川挑事,這次是楊澄先來,他聽了王瑩說要在食堂開窗口賣西點的事,越過我揚著下巴對秦川說:「喲嗬,逃學回來,做起買賣了?」
「嗯,小生意。」秦川立時接招。
「還真是小生意,也怪不容易的。」楊澄輕笑,特別強調「小」字。
「可不是嘛,我也弄不了國級水平,頂多校級。不過不靠爸媽,自己單幹,你別說,就這點我覺得同樣是人,王瑩你也還挺牛逼的。」秦川別過臉,沖著王瑩豎大拇指。
王瑩沒聽出來秦川對楊澄的揶揄,舉起果汁和秦川歡快地碰了個杯,楊澄被噎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倒是覺得王瑩你不如把一直想買的那套日本茶具買了送你爺爺,反正是花出去錢,總還能落下點東西。」楊澄不咸不淡地說。
「我們那攤位總比那什麽小日本的茶碟子值錢吧!」秦川不屑。
「還真沒有……」王瑩猶豫了一下答。
「能貴多少?」秦川不可置信。
「1000份西點。」楊澄笑笑。
這次換秦川被噎住。
兩人一勝一負打平,我終於等來了龍蝦粥,迅速喝完,嘴都沒擦就嚷着累要回宿舍。楊澄和秦川又爭了半天誰結賬,我在一旁替秦川捏了把汗,他兜裏總共28塊錢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懂他怎麽有這個勇氣裝得那麽像。最終還是王瑩嫌他們囉嗦,跑去埋了單。
我偷偷拽住秦川,「哎,要是楊澄真讓你付錢怎麽辦?」
秦川鬼精鬼精地小聲說:「放心,他才不會把出風頭的機會留給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秦川笑嘻嘻地一胳膊肘擠向我,我正要還擊,卻被後面走過來的楊澄一把拉住。
「我送你回校。」他果斷插在我和秦川中間。
「那王瑩他們……」
「他們還要談生意。」
楊澄腳步不停地拉着我下樓,我回頭看去,剛結賬完的王瑩正跟秦川嘮叨著什麽,秦川一直在比畫,王瑩頻頻點頭,兩個人看起來真像默契的合伙人。
09
那天回去的路上,楊澄沒怎麽跟我說話,可能剛才盯着他和秦川太耗費精力,我上了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蒙矓中我感覺好像楊澄在靜靜看着我,而當我徹底睜開眼時,已經到了學校。
「我回去了。」我打了個嗬欠,指指宿舍樓,「快熄燈了,你也回家吧。」
楊澄握住我的手,我微微怔住,其實雖然我們戀愛了有快三個月的時光,但真正戀人似的親密卻很少,不要說接吻,就連牽手都很少見,起碼走在學校裏的時候,楊澄是不會拉住我的。
「怎……怎麽了?」我不禁有些緊張。
「沒事兒,待一會兒吧。野蠻發小開食堂窗口,你也會加入嗎?」
「秦川……」我無力地更正他的稱呼,「我又沒錢又不會做飯,怎麽加入?……對了!我可以做客戶啊!」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另一隻手也抓住楊澄:「我可以每天早餐、午餐、晚餐都去那裏吃!還要帶千喜、小船哥、徐林、娜娜去那裏吃!對對!還有你,你可是大客戶!」
「我不去!」楊澄興趣缺缺地抽回手。
「你怎麽這樣!好歹也是你發小入股的啊!不幫秦川你還不幫王瑩嗎?」
「她才不缺這點小生意錢呢!」楊澄切了一聲。
「你們這種大少爺大小姐就是這點不可愛!」
一輛的士停在了楊澄的奧迪旁邊,王瑩從上面下來,我看見她,忙也打開車門,招呼著跟她一起回宿舍,楊澄好像還要再說些什麽似的,我匆忙跟他道了別,趕前幾步追上王瑩。
「我以為你回家住了呢。」
「好多事要忙,哪還有時間天天往家跑。」
王瑩嘆了口氣,正說著她就又接到了秦川的電話,兩人說了半天什麽「牛奶」「奶茶粉」之類的,我聽得雲裏霧裏,但看着王瑩認真的樣子,突然就對他們佩服了起來。
「王瑩你真行啊,好像什麽都懂。」
「秦川可是什麽都不懂,我再不懂能行嗎?」
「真沒想到你還能做這樣的事,你可是連社團都懶得參加。」
「閑得無聊,就當給自己開個免費點心鋪吧。」王瑩又大小姐腔地輕描淡寫。
我在她背後,忍不住沖她吐吐舌頭。
「哎,秦川怎麽對楊澄那麽大意見啊?提到他就沒好詞兒了。」王瑩納悶地問。
「楊澄也是……」我愁眉苦臉地說,「總說秦川野蠻、不靠譜……」
「哼,要我說秦川可比楊澄靠譜多了,他倒是不野蠻,除了吃喝玩樂干過什麽好事。」
我沒想到王瑩居然這麽快就和秦川統一了戰線,不過看着他們一副充滿幹勁的樣子,我還是很為他們高興。我一直擔心秦川沒有着落,擔心他學業未竟就這樣晃悠下去,事實證明他比我想像的要強大得多。
10
3月14日白色情人節,我終於看到了小船哥送給千喜的禮物,那是一幅用各種顏色的米粒豆子拚成的畫。金黃色的小米做底色,紅豆和大米拚碎花,綠豆做點綴,薏米和芸豆交接鑲邊,黑色的紫米做字,上面含蓄地寫著:THE ONE。
這份禮物把我們整個宿舍都震撼了,連一向毒舌的王瑩都沒了話說。我們都知道那幅看起來很簡單的畫做起來有多麽難。那麽細碎的小米粒,一顆一顆鋪滿畫布是龐大的工程,單純花費的心力,就不是誰都能做到的。那一天,再沒人說小船哥沒錢,都誇他有心。
晚上千喜和小船哥難得地一起去必勝客吃了飯。王瑩和秦川風風火火地去進貨,回來的時候路過花鄉,秦川特別雞賊地以2塊錢一支的價錢批發了50支玫瑰,在往食堂窗口運東西的同時,就地以10塊一支的價格把玫瑰花給賣了,不到兩個鍾頭就掙了400塊錢,然後他特別開心地請王瑩和趕來幫忙的徐林、娜娜一起吃了頓火鍋,據說花了450。而我則被楊澄接去了崑崙頂層的旋轉餐廳,兩人寥寥無話地吃了一頓海鮮自助。回到宿舍只能聽王瑩她們你一嘴我一嘴地講賣玫瑰花的趣事,哀嘆沒能和他們一起玩。
月底時秦川他們的食堂窗口開張了,讓我沒想到的是,除了秦川和王瑩這對活寶合伙人之外,真正掌廚的人居然是大龍。
大龍是秦川找到的,他從少管所出來之後一直混著,沒學上,也沒事做,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就在家裏憋著,竟然比當年念書時胖出了50多斤,要是在大街上跟他擦肩而過,我一定認不出他。他們家住的地方變了,但他爸的老行當沒變,還是賣煎餅。秦川就是買煎餅時偶遇了他爸,然後找到了大龍。
大龍見到秦川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圈,一聲顫顫的「老大」脫口而出。據秦川說,一個200斤的胖子直撲向了他,兩個人差點把山牆給撞出個人形。大龍說少管所真不是個好地,好孩子進去會變成壞孩子,壞孩子則會變得更壞。其實有的小孩真的沒犯多大的事,可小偷小摸的遇見強姦的,出來就可能修鍊成一個持刀搶劫的。大龍在裏面算老實的,於是一直被一個壞人騷擾,到現在還時不常地被他勒索。秦川知道之後二話沒說,用他的野蠻老辦法簡單直接迅速地替大龍解決掉了那個聽說也很能打的壞蛋。勝利當晚大龍請秦川回家大吃了一頓,他做了久違的拿破崙餅,味道還是那麽好吃。秦川靈機一動,他問大龍:「你以後想做什麽?」大龍認真想了想說:「我還想做廚師。」於是那天起,秦川動起了學校食堂的腦筋,兩個月後,大龍穿着白色的廚師大褂,笑嗬嗬地站在了我們學校三食堂的15號窗口前。
這件事對我來說是一個超大驚喜,我本來就一直對大龍感到隱隱的愧疚,看到他現在能和秦川一起,做起他最喜歡做的事,我比誰都高興。從15號窗開張以來,我就再沒去別的地方吃過飯。我心甘情願地貢獻着我的飯卡,每次大龍也都心甘情願地為我多打菜飯,多放珍珠,多給點心。秦川發現後總是怒斥他吃裏扒外,大龍不好意思地撓頭,我則朝秦川使勁地做着鬼臉。我把我在學校裏認識的所有朋友都拉去了15號窗口,小船哥每天都在那裏給千喜買早餐,王瑩每周都會讓他們家保姆來訂一批點心送回家給老人吃,娜娜自願當了免費服務員和宣傳員,他們學生會只要有活動,她就立刻假公濟私地到這裏來訂餐,連最喜歡豬肉燉粉條這樣硬菜的徐林也因為沒人陪她吃飯而不得不每天改吃西餐。
我把楊澄也拉了來,他一點都不能理解我們的發小情深,對於我莫名其妙地又出現了一個曾經進過少管所的好朋友,他表示特別震驚,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一直以來他堅定以為與他是一個世界的王瑩,居然也會跟我們混在一起。而跟着秦川,大龍也對楊澄充滿了天然的敵意,楊澄第一次被我強拉着在15號窗打飯,他就直接缺斤短兩了。
楊澄冷笑着一手端着他那份只有幾顆菜花的簡餐,一手端着我那份底料十足堆得滿滿的咖喱飯,轉身就往食堂管理處走,我急得趕緊把他拉回去,大龍才不情不願地給他補足了分量。
我們圍坐了一桌,王瑩敲打着筷子跟楊澄說:「以後你可得經常來照顧我們生意。」
「算了算了。」我心想不添亂就好了,可不要指着他能好心幫忙。
「好啊。」
楊澄很痛快地答應了,他起身到窗口,秦川和大龍都不理他,楊澄敲了敲玻璃:「來50杯奶茶。」
「不賣。」秦川乾脆地拒絕。
我眼看着楊澄又往食堂管理處走,再次衝過去拉他,我們這桌又吵又鬧很快成了食堂的焦點。玻璃窗裏秦川臭屁的臉和餐桌前楊澄高傲的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覺得我的生活,似乎越來越奇妙了……
11
日子不知不覺地就這麽過了下去,我和楊澄居然打破了他那個交往最多3個月的魔咒。但我們大多數時間還是不在一起,他有他的紈絝圈子,我有我的草根發小,戀愛最初的不安與希冀都消失不見了,愛情的樣子並不如我所願,我不責怪楊澄,我覺得也不是他的錯,我們面對的是一道人生大題,卻沒找對計算它的那個公式。千喜和小船哥是向著一生的終點在走,而我和楊澄就像迷路的人,只是向前走着,卻根本辨不清那是什麽方向。
也許是潛意識的逃避,我格外多地和秦川他們膩在一起,15號窗口的生意十分紅火,他們很快就賺了錢。我奶奶說得沒錯,他們老秦家天生就是做生意的人才,從第二個月開始,他們已經能有5000多塊的利潤了。秦川特別大方,王瑩又確實什麽都不缺,於是這筆錢就成了我們胡吃海喝的資本,直接導致那個學期我營養過剩,成績匱乏,體重上升8斤,名次掉了10名,期中的時候和徐林一起穩穩吊在了車尾。
可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光卻戛然而止得讓我絲毫沒有任何防備。
那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晚餐,王瑩肚子不舒服,只要了一大杯奶茶。大龍做了新產品栗子蛋糕,很受歡迎,他照例給了我最大一份,娜娜那個則小了一圈。她不服氣地賴在那裏不走,嘟著嘴念叨大龍不公平,順道纏著秦川補償她。秦川拗不過,給她盛了一大勺咖喱,娜娜笑眯眯地把餐盤端上前,就在這時,一個窈窕的女孩閃身到了她身邊,敲了敲印着15號紅字的玻璃窗。
「川醬。」她嗲嗲地叫着。
秦川臉都綠了,手裏的勺子掉在了地上,濺了大龍一身咖喱,娜娜因為個子矮不得不仰視她,而我看着那張洋氣的臉,一下子就想起了秦川發給我的照片,還有那串長長的昵稱——「永遠愛寶嘉の川醬」。
「陳寶嘉……」我不自覺地念出她的名字。
陳寶嘉轉過身來,可愛地歪著頭,「你就是謝喬?」
不等我回答,她就接著說:「怎麽這麽胖,還沒有照片上好看。」
我的臉也綠了。
小小的食堂15號窗口無處可藏,10分鍾後,陳寶嘉挽著秦川的胳膊坐在了我們中間,而秦川就像一座石化的雕像。
「川醬,你沒想到我會找過來吧?是不是個超大Surprise?」寶嘉的台灣腔比娜娜的要正宗得多,卻讓人渾身不舒服。
寶嘉舀了一勺叉燒飯餵給秦川:「我就猜到你會在這裏。所以說吶,我們還是心有靈犀,對吧?」
秦川味同嚼蠟地吃着喂到嘴邊的飯菜,而我也同樣品嚐不到栗子蛋糕的美味。雖然這事說起來真的跟我關係不大,娜娜都有資格比我更生氣,但陳寶嘉就是讓我很不高興。
「這就是你們大陸最好的大學?也沒怎麽樣嘛,不知道哪裏好,你一定眼巴巴地要回來,不要說溫哥華啦,比我們台北都差遠啦。」寶嘉環視四周。
「也對,你們那裏小嘛,麻雀雖小還五臟俱全呢。」我不咸不淡地回應。
「什麽地方養什麽人,有的人還真是沒禮貌。」寶嘉不甘示弱。
「對啊,有的人還真是能裝正經。」我立刻還擊。
「有的人倒喜歡咬文嚼字的,顯擺學簡體字學得多。」
「有的人倒是學經濟的,可學到現在腦子還不清楚。」
「有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多照照鏡子,了解下自己。」
「有的人要懂適可而止,自殺1000次也沒用。」
「謝喬!」寶嘉被我戳中痛處,氣急敗壞地拍案而起。
「幹嗎,陳寶嘉!」我也毫不示弱地站了起來。
「不管怎麽樣,我是秦川的堂堂正正女朋友,你,你算什麽!」寶嘉點到我的鼻子前,我看着她染成蔻色的指甲,徹底噎住了。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可笑起來,陳寶嘉坐在秦川身邊,一勺子一勺子喂着他飯吃,是因為她有她的身份,相比起來,我這個發小本身就少了立場。
娜娜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想替尷尬的我來解圍,而一直呆坐的秦川終於站了起來,可他沒理寶嘉,也沒有管我,只是徑直衝到了王瑩身旁,一把扶住她的肩膀,焦急地問:「沒事吧?」
我這才看出王瑩臉色蒼白,她搖了搖頭:「不行,肚子特別疼。」
「我送你去醫院!」
秦川二話不說就把王瑩挽了起來,寶嘉和我都想上前幫忙,卻不小心擠在了一起,秦川伸手推開我們:「都起開!別搗亂了!」
我們倆被他推散,他斜摟著王瑩走向樓梯,寶嘉抿起嘴唇跺跺腳,拎起自己的包立馬跟了上去。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不知為什麽,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落寞。
12
王瑩得了急性闌尾炎,當晚就住院做了手術,除了她的家人,一直在醫院忙前跑後的就是秦川。
我和楊澄是第二天去的,我難得見他這樣緊張地去關心別人,他車開得很快,一路上闖了兩個紅燈,轉彎線直行就更不用說了。
楊澄比我先一步進到病房裏,和剝著橘子往外走的秦川撞了個滿懷,兩個人互相看了看,楊澄撣撣襯衫,秦川扔了橘子。徐林比我們先到一點,她帶了王瑩平時喜歡吃的胡豆瓣,可剛做完手術,王瑩不能吃辛辣的東西,倒是徐林咯吱咯吱吃得很開心,氣得王瑩不斷數落她,不許掉渣子。王瑩躺在病床上,個子很高的她,在一團白色的被子裏顯得很嬌小,平日高傲的氣場也弱了下來,乖得像個小姑娘。
「怎麽搞的?」楊澄摸摸王瑩的額頭,「好像還熱著呢。」
「低燒,沒事。前幾天就覺得不舒服,我以為是要鬧肚子呢。哎,就這樣挨了一刀。」
王瑩挪了挪坐起來,楊澄抓了枕頭墊在她身後。
「我看你就是折騰的,」楊澄不滿地說,「沒事搞什麽食堂窗口,發神經。」
「我求你了,我媽已經念叨我一晚上這一套了,好不容易她走了,你又接着來。」王瑩白了他一眼。
「你大小姐當慣了,不懂那些混社會的人的心思,別傻了吧唧被人利用了。」楊澄若有所指。
「腳踏實地做點事那麽難,猜度別人倒還真容易。」秦川嘆了口氣。
我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正要打哈哈解個圍,病房門卻突然被推開了,寶嘉抱着一大束花閃身進來。
大家看到她都愣住了,寶嘉卻不管別人的反應,徑直湊到王瑩面前:「祝早日康復!」
王瑩無奈地把臉別過一邊,秦川捂住了腦門,我則默默低下了頭,心想她到底是什麽妖孽變的,怎麽能無處不在。
「你是?」楊澄納悶地看着寶嘉。
「我哈,是秦川女朋友,剛從溫哥華過來。」寶嘉一把挽住秦川的胳膊,她看了看坐在床邊的楊澄說:「你是,王瑩的?」
「他是謝喬的男朋友。」王瑩很乾脆地介紹。
「啊?」寶嘉驚訝地看着我和楊澄,「這個……還真看不出……」
「嗬,我倒也看不出秦川能有這樣的女友呢。」楊澄饒有興趣地說。
「很搭吧?」寶嘉甜蜜地靠在秦川肩上。
「你好了,」秦川煩躁地拉下她的手,「寶嘉,不要鬧了,我們真的……」
「我們真的要在一起!」寶嘉斬釘截鐵地說,「既然謝喬都有男朋友了,你還囉嗦什麽!我很遠跑過來哎!我以前從來沒到過大陸你知不知道!我……」
「你怎麽不問秦川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呢?」王瑩一字一句地打斷寶嘉的喋喋不休。
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都望向秦川,寶嘉使勁拽住他,氣惱地問:「你又找女朋友了?誰?到底是誰?」
「我……」秦川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說不出。
「是我。」王瑩平心靜氣地說。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王瑩,她垂下眼睛,但又清晰地,毫不遲疑地說了一遍:「我是秦川女朋友。」
13
從醫院出來的路上,我一直沒有說話。
徐林搭着我們的順風車一起回學校,她和楊澄義憤填膺地不停議論王瑩和秦川的事。楊澄覺得100個秦川也配不上王瑩,家庭身份地位,總之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徐林倒不完全認同楊澄說的,但她也認為秦川和王瑩不合適,她覺得王瑩還什麽都不懂呢,根本就不應該談戀愛。他們倆基本各聊各的,卻還聊得特別投機。直到粗心的徐林意識到,我和楊澄也是差距特別大的麻雀女和太子黨,才突然住了嘴。
「我和王瑩,我們的世界就和你們不同,有些事你們這輩子都理解不了,有些事,我們這輩子都決定不了。談戀愛?不是家裏認可的戀愛,就永遠別想談下去!」楊澄冷笑着。
「呃……喬喬,一會兒回宿舍你陪我去複印個筆記吧!」徐林笨拙地轉移話題。
楊澄也意識到了不對,稍稍尷尬地咳了咳,就此不再說什麽。
而我依然望着窗外,我沒因此而難過,他們的話都只是從我耳朵裏飄過,沒有一句進到我的心裏。因為我的心正在疼,悶悶地,一抽一抽地疼。
陳寶嘉不死心,又折騰了那麽幾天,但到底還是消停了。她回溫哥華之前,找我聊了一次天。我們倆很平和地坐在湖邊,就像老朋友一樣。她談起台北,談到她做公司職員的爸爸和家庭主婦的媽媽,談到她有一個總愛耍帥的弟弟,談到出國之前他們家人怎樣細心地給她申請學校籌劃未來,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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